第157章 大火融城（四）

　　範三給了錢少少各種奇怪的感覺。
　　有時候，這家夥看起來像壹個潑皮。
　　有時候，這家夥看起來像是壹個樸實的農夫。
　　有時候，這家夥看起來完全不堪大任！
　　有時候，這家夥幹起事情來卻無比的踏實。
　　有時候，這家夥看起來愚昧無知。
　　但是，有時候，這家夥說出來的話比玉山書院裏的先生們說出來的話都深沈。
　　“妳就是沒有讀過書！”
　　錢少少感慨的說了壹句。
　　範三才是雲昭說過的最好的發動農夫起義的高手！
　　錢少少決定，等三天後雲昭到來之後，立刻就把這個家夥介紹給雲昭。
　　在用人這壹方面，錢少少自忖差雲昭太多。
　　壹板車的屍體被農奴們運送出北城門，在城外不遠的地方早就有挖好了壹個大坑，所有的屍體都會丟進坑裏，最後填埋。
　　屠城，不管以多麽正義的理由進行，終歸是違背人性的，是人性中最醜惡的壹環。
　　而掩蓋自己在陽光下做的惡事，是每壹個正義的，或者邪惡的劊子手都必須要做的事情。
　　當然，畜生除外。
　　料理後事的工作進行了整整壹個晚上，到天亮的時候，這座城似乎又恢復成了往日的模樣。
　　黃土地上的血跡已經被鏟掉了，門板上，臺階上的血跡也被清洗幹凈了，只是，太陽才出來，無數的蒼蠅就來到了張家口，它們不放過任何壹點殘留的血跡。
　　等錢少少帶著範三離開張家口的時候，這座城已經空無壹人，只有幾只戀家的狗還臥在門口悠閑地曬著太陽。
　　從今天起，張家口再無商賈事。
　　孫國信騎在壹頭駱駝背上，回首望著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的歸化城感慨萬千。
　　此時的太陽正照耀在紅艷艷的歸化城上，就像是平地裏升起來的壹團火。
　　墨爾根大喇嘛坐在另壹頭白色的駱駝背上見孫國信留戀的看著歸化城就笑道。
　　“舍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這是妳們漢人智慧者說的話，妳這個漢人怎麽還留戀這座城池呢？”
　　孫國信雙手合十施禮道：“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墨爾根大喇嘛又道：“可有未了之事？”
　　孫國信擡起頭道：“從此斷卻煩惱絲，壹心侍奉佛爺。”
　　墨爾根大喇嘛大笑道：“來白駱駝處，為妳清靜六根。”
　　孫國信跳上巨大的白駱駝背，盤腿坐在壹個蒲團上，閉著眼睛，隨墨爾根大喇嘛壹起頌念《過去因果經》。
　　墨爾根大喇嘛的手叉子非常的鋒利，在孫國信的頭頂輕輕觸碰壹下，他的發髻就應聲而斷。
　　發髻散亂開來，長長的頭發就被風帶去了遠方。
　　事實上，他的頭發並沒有被完全剃光，而是剃光了頭頂，周圍還留下了壹圈寸許長的頭發，墨爾根大喇嘛的手按在他的頭頂大聲道：“某今日為妳灌頂受戒。”
　　如此三聲之後，孫國信拜倒在墨爾根大喇嘛面前道：“從此為佛家子。”
　　墨爾根笑道：“褪去煩惱絲，從此不再有滿漢之分，蒙漢之別，烏斯藏與漢之別，只有佛前童子——莫日根！”
　　孫國信雙手合十施禮道：“從此再無孫國信，人間只有莫日根！”
　　墨爾根大聲道：“從此再無孫國信，人間只有莫日根。”
　　駝隊其余僧侶聽到墨爾根大喇嘛的聲音，也壹起雙手合十大聲念道：“從此再無孫國信，人間只有莫日根。”
　　孫國信朝四方禮贊道：“莫日根見過諸位師兄！”
　　等孫國信再壹次回到屬於自己的那匹駱駝背上，他已經變成了壹個頭戴雞冠帽，身披藏紅色僧衣的小喇嘛了。
　　這壹次，孫國信沒有再回頭，直到歸化城隱沒在地平線下，也沒有回頭再看壹眼。
　　而是聽著悠悠駝鈴，念著冗長的幾乎沒有盡頭的經文，目視前方——那裏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也是黑霧最濃厚的地方。
　　嘴上念著經文，腦海中卻有壹個巨大的聲音在不停地對他說——
　　我生而為人，天生就要過人過的日子。
　　這是上蒼賦予我的權力。
　　我有權力通過辛苦的勞作吃飽肚子。
　　我有權力通過養蠶，織布，穿上暖和的衣服。
　　我有權力通過認真的學習管理我的世界。
　　我有權力在我的故土上不受剝削的繁衍生息！
　　如果不能！
　　我就打破舊的世界，建立新的世界。
　　為此，我將死不旋踵……
　　卓啰甲喇的壹雙眼睛紅的如同炭火壹般，他已經有很久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了。
　　身處十萬明國人的包圍中，每過壹個時辰對他來說都是壹種煎熬。
　　逍遙灘上，戰無不勝的多拉爾·杜富甲喇章京全軍覆沒的消息傳來之後，卓啰甲喇就像是當頭挨了壹棒。
　　當鮑承先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幾乎有壹種魂魄離體的感覺。
　　卓啰雖然口頭上不承認，心裏面對多拉爾這個名滿大清的巴圖魯卻是佩服的。
　　這樣的壹位巴圖魯奇怪的死在了逍遙灘，讓卓啰甲喇寢食難安。
　　來的時候，他率領了近五百人，幾乎是壹個半牛錄的猛士，以為依靠這些猛士，以及碩睿親王留下的赫赫威名，就能讓這裏的蒙古人，明人們乖乖的臣服在馬蹄之下。
　　現在，蒙古人，明朝人，似乎確實臣服在了馬蹄之下，自己大軍所到之處，蒙古人會獻上最美麗的姑娘，明朝人也會獻上最美味的食物跟美酒。
　　可是，他麾下的猛士卻在日漸減少。
　　在歸化城，他麾下的猛士們似乎變得無比的脆弱，撒尿會被狼叼走，走路會被野草絆倒，腦袋恰好磕在石頭尖上，騎馬會被旱獺洞絆倒，繼而折斷脖子。
　　甚至他們在吃飯的時候，也會因為不小心吃了毒蘑菇而變得渾渾噩噩，最終自己弄死自己。
　　卓啰能做的就是壹次又壹次的報復跟那些意外事件有關聯的敵人，殺人的事情幹了不少，滅族的事情也做了，他麾下的猛士出的意外也就越多了。
　　現在，他只有壹百二十八個可以騎馬作戰的部屬了。
　　自從聽說嶽托貝勒的大軍就要來歸化城，卓啰就再也沒有讓自己的部下獨自出過營帳。
　　他將自己對鮑承先，巴特爾等人的憤恨藏在心底，就等著嶽托貝勒到來之後再好好地算壹遍總賬。
　　被明國人包圍了，這就是卓啰現在對自己處境的全面認知。
　　在這裏，他得不到鮑承先提供給他的任何消息，他在這裏就如同壹個瞎子，壹個聾子。
　　今天的月亮特別的低，特別的大，卓啰的眼皮跳動的厲害，他總覺得今天不是壹個好日子。
　　茶杯裏的水微微泛起波紋，壹圈壹圈的擴散出去，卓啰很清楚這代表著什麽。
　　從氈子上站起來，唿哨壹聲，其余猛士也紛紛從帳篷裏鉆了出來。
　　卓啰低聲用滿語說了“作戰”兩個字，就跳上了戰馬。
　　都是久經征戰的猛士，也不用卓啰再多說，壹支看似松散的騎兵陣型就已經完成了。
　　片刻功夫壹支騎兵就從黑夜裏鉆了出來，已經催馬慢跑起來的卓啰看隱約清楚了騎兵的旗幟，騎兵跑的更近了之後，卓啰甚至看清楚了為首的騎兵將領。
　　他松了壹口氣，放緩了馬蹄，正準備向對面過來的騎兵首領巴特爾說話，他的瞳孔卻迅速的縮小，大聲對身後同樣放松警惕的部下吼叫道：“敵襲！”
　　不等他的戰馬奔跑起來，對面的騎兵大隊就如同浪濤壹般將他們這支小小的騎兵拍擊在地面上……
　　等大隊騎兵遠去之後，地上布滿破爛的人的屍體以及戰馬的屍體。
　　卓啰的胸骨塌陷，腦袋奇怪的轉在背後，壹雙不再血紅的眼睛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著微弱的光芒。
　　僅僅壹個沖鋒，幾乎停在原地沒有跑起來的卓啰以及麾下所有的騎兵，全部戰死。
　　錢少少從黑暗中走出來，瞅著滿地的屍體對範三道：“這就是騎兵的威力啊，我們漢人這方面還不成。”
　　範三偷偷地從卓啰的甲胄上扯下壹塊金子拿給了錢少少。
　　錢少少很自然的搖搖頭，範三也就理所當然的揣進懷裏。
　　他不貪婪，每次只要壹點好處。
　　錢少少的護衛們斬下了所有看起來還算完好的頭顱，又叫來壹些農夫將屍體堆積起來，潑上油壹把火燒掉。
　　火光映照著歸化城火紅色的城墻煞是好看。
　　錢少少不等火焰熄滅就走進了大門洞開的歸化城。
　　才進城就看見薛國才站在門口，手裏提著壹顆血淋淋的人頭。
　　“鮑承先的？”
　　錢少少低聲問道。
　　薛國才道：“他想戴罪立功，我不同意。”
　　錢少少道：“我寧願放過壹些有意思的建奴，也不會原諒他們。”
　　薛國才道：“國柱他們也是這個意思。”
　　錢少少怪笑壹聲，張開雙臂吼叫道：“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時候到了嗎？
　　我們兄弟隱忍三年，從黑暗走向光明的時間到了嗎？”
　　薛國才嘿嘿笑道：“日出之時，升我藍田旗！”
　　“我們的界碑刻好了嗎？”
　　薛國才指著建奴屍體依舊燃燒的地方道：“祭品已經送上，火熄滅，界碑起！”
　　錢少少盤腿坐在歸化城的城墻頂上，眼睛壹眨不眨的盯著遙遠的東方，就等著太陽露頭的那壹刻。
　　在他身下，薛國才等人攀在城門洞子上，用力的扣掉歸化城三個字子，隱約露出了壹張新的紅底黑字新的匾額。
　　在月光下，漆黑的藍田城三個字似乎吸收了所有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