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道不同

　　如今距離承德十八年，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年，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早已經隨著時間變得模糊起來，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那個寒冬夜裏，變成壹片猩紅的宮城。
　　但是李信是記得的。
　　當初羽林衛右營因為謀刺天子壹案，壹千六百人只剩下李信直屬壹個都尉營四百人，加上羽林衛左營壹共兩千人出頭，與葉家的近千部曲壹起，壹起殺進的宮城！
　　那天晚上，有好幾個人壹步登天，其中有如今的太康天子，也有李信本人。
　　太康天子或許已經忘了那個有些淒冷的晚上，但是李信還記得，那天晚上，他們殺進攻城的近三千人，到天亮的時候只剩下壹半不到，死了足足壹千六七百人，其中兩千羽林衛死傷過半。
　　正是這些人的血，染紅了那個晚上的宮城。
　　當然了，這其中還有內衛的血，內衛在那個晚上傷亡更重，幾乎全軍覆沒，不過可笑的是，事後內衛被當今的天子重新啟用，但是羽林衛卻漸漸受到了冷落。
　　這件事情，李信忍了很久了，他最開始的時候是覺得天子是擔心自己掌控羽林衛過度，所以才會用內衛，用千牛衛而疏離羽林衛，但是如今八年時間過去，李信已經完全放手了羽林衛，太康天子還是對當年的羽林衛老人很不信任。
　　或許只有當年李信手底下的那壹批老人死絕了，天子才能放下對羽林衛的戒心。
　　看著李信嚴肅的面孔，太康天子先是楞了楞，隨即淡淡壹笑：“不是在說兵部的事情麽，怎麽突然就提到這些舊事了？”
　　“壬辰宮變”這四個字，在太康朝是天大的忌諱，如果是旁人在天子面前提起這件事情，這會兒不說掉腦袋，最起碼也在大牢裏數蟑螂了。
　　但是天子多少給了李信壹些面子，他選擇不接這個話題。
　　靖安侯爺跪在地上，沈默了壹會兒，開口道：“陛下，臣只是覺得……您對羽林衛有失偏頗。”
　　“怎麽就有失偏頗了？”
　　天子臉上的笑意收斂了壹些，他仍舊壹副淡淡的語氣，開口道：“既然提起了當年的舊事，那朕就說兩句，當年那件事，羽林衛的確出力不小，但是事後，羽林衛也得到了應得的東西。”
　　“當時，羽林衛有壹千壹百余人活了下來，其中伍長以上的壹百余人，這壹百余人裏，只要是校尉以上的，朕都把他們提拔出了羽林衛，安排在京城各個衙門，最少也是壹個六品武官。”
　　“八年時間下來，朕雖然沒有去刻意提拔他們，但是也沒有打壓過他們，這些人裏，有機靈壹些的，已經做到了正五品乃至於從四品。”
　　說到這裏，天子看了李信壹眼，繼續說道：“至於羽林衛戰死的人，朝廷給的是三倍的撫恤。”
　　太康天子走到李信面前，伸手把李信扶了起來，然後沈聲道：“羽林衛是幫過朕，這份舊情朕也記在心裏，但是情分是情分，公事是公事，自武皇帝以來，內衛才是禁宮的門戶，朕從來沒有苛待羽林衛，只是不想讓兩個衙門再起沖突。”
　　從前還沒有千牛衛的四個，羽林衛和禁衛兩衛之間，就常有沖突，矛盾不小，後來壬辰宮變的時候，羽林衛帶著葉家人幾乎把內衛殺了個幹凈，這個仇怨就結大了。
　　不過太康朝的內衛與承德朝的內衛，從骨子裏已經不算是同壹個班底，這個理由其實是有些牽強的。
　　李信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低眉道：“臣知道陛下沒有對不住羽林衛，但是請陛下對羽林衛的舊人多壹些信任，他們也是陛下的親軍，陛下的忠臣。”
　　“羽林衛左營裏，許多舊時兄弟至今仍帶著傷，但是他們已經五六年沒有衛戍禁宮了。”
　　李信深呼吸了壹口氣，沈聲道：“當初，是他們拼卻了性命……本也沒有要求什麽回報……但是拼了命之後，卻從禁軍淪為了治安軍，每日只是巡邏京城，與京兆府府丁無異……”
　　“陛下，人心是會涼的……”
　　天子聽到這裏，微微皺了皺眉頭。
　　他沈默了壹會兒，開口說道：“說了半天，妳的意思是想要羽林衛重新輪值禁宮？”
　　“羽林衛至今仍舊是禁衛，沒有任何人身份上的動搖，他們的糧餉也是按禁軍發放，比起千牛衛甚至還要多壹些，既然他們是天子親軍，那麽如何安排，都應該是朕的事情。”
　　太康天子深呼吸了壹口氣，開口道：“李尚書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未央宮裏的氣氛，壹下子變得凝重起來。
　　君臣兩個人之間，第壹次有了正面的沖突。
　　這次沖突的來源是，兩個人的想法出現了偏差，李信替羽林衛跟天子要待遇，並不是物質上的待遇，而是想要天子不要拿羽林衛當成外人。
　　但是天子卻以為李信執意要讓羽林衛重新衛戍禁宮。
　　羽林衛姓李這件事情，早在八年前就已經深入這位太康天子的內心，不然那時候李信振臂壹呼，也不會有兩千羽林衛嗷嗷叫的去拼命，在這種情況下，李信莫名其妙想要安排羽林衛衛戍禁宮，天子當然會有壹些不好的想法。
　　這就是道不同。
　　不過這壹次沖突，最終還是李信選擇了退讓。
　　他深呼吸了壹口氣，退後了兩步，低頭抱拳：“羽林衛卻是天子親軍，而且也不是臣的下屬，此事，是臣多嘴了。”
　　“此是陛下私事，臣不該置喙，請陛下降罪。”
　　從來都是對李信言聽計從的太康天子，方才第壹次對李信說了壹句“重話”，此時他的心裏也有壹些不安，見到李信主動低頭之後，天子也長出了壹口氣，對著李信勉強壹笑：“長安妳出身羽林衛，替他們說兩句話也是正常的，妳說的話朕會細細考慮，如果合適，羽林衛會盡快參與衛戍禁宮之事。”
　　李信面無表情，深深彎腰。
　　“陛下，羽林衛的事情，與臣無關，臣的兵部還有事情，這便先告退了。”
　　天子沈默了壹會兒，隨即揮了揮手。
　　“那妳且去吧，做的差不多就行了，沒有必要太過辛苦。”
　　李信點了點頭，緩緩退出未央宮。
　　他剛退後沒有兩步，就聽到帝座上的天子緩緩開口。
　　“長安啊。”
　　李信停下腳步，擡頭看了天子壹眼，見天子面帶猶豫之色，然後他立刻低頭，恭敬拱手：
　　“臣在。”
　　天子略微猶豫了壹會兒，最終還是開口道：“當年的……那件事情，以後能不要提，還是別提了。”
　　靖安侯爺恭敬拱手。
　　“臣，謹遵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