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焚風
鬼吹燈 by 天下霸唱
2019-3-24 19:38
我接過老羊皮手中的龍符仔細觀看,胖子與丁思甜也好奇地圍過來看了半天,但我們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麽東西。龍符是青銅打造,算不上工藝精奇,但形狀很怪,跟現在人們熟悉的龍形區別極大,二十厘米長短,分有五爪,虬首擺尾的樣子渾然天成。龍頭上沒有眼睛,也是壹條盲龍,看那銅性翠綠處能夠映人肌骨,掂在手中輕輕飄飄如同壹片紙板,估計是件幾千年前的古物。
我問老羊皮道:“這龍符的年代好像很古老了,您是從哪弄來的?難道與百眼窟的龜骨洞有什麽牽扯?”
老羊皮用他渾濁的目光望著那枚青銅龍符,說這東西就是他在黃皮子銅棺裏撿出來的明器,是黃大仙的陪葬品。當時眾人在金井中死裏逃生,往回走的時候驚魂未定,誰也沒留意到老羊皮順手牽羊,在銅棺裏摸了壹件明器。
老羊皮也是當年在壹位老薩滿口中撿了個舌漏,才知道世上有這麽壹枚無目龍符。草原上的薩滿教在解放前就幾乎已經絕跡了,其地位多被喇嘛取代,只在大興安嶺的深山窮谷還存在壹些跳薩滿的巫者,其中壹個老薩滿是元教信徒的後人,他或多或少知道壹些秘密,不過他並不知道這東西藏在黃大仙的銅棺裏,只是在言語中提到過有此壹物,老羊皮從金井中出來,無意中看見龍符從銅棺裏掉在地上,就隨手拿了回來。
那麽這枚無眼的古怪銅龍究竟是什麽呢?傳說它是元教從百眼窟所埋的那無數龜骸中找出來的,它的具體來歷無從知曉,很可能是那些巨龜從海裏帶上陸地的,在青烏風水壹道中,也無法解釋世上是先有“龜眠地”,而後有“龜眠”,還是先有“龜眠”,而後有“龜眠地”,類似龜葬、臥牛壹類的風水吉壤在世上確實是有,不過誰也說不清這寶穴,是不是由於借助了龜骸從海中帶來的仙氣才形成的。
正是由於無數巨龜在百眼窟埋骨葬身,活了萬年千年的老龜屍骸中凝聚著生前殘留的海氣,故在洞底有鬼市鬼影之奇觀,據說在海底有龍火潛燃,這種陰火與地上的火完全不同,遇水不滅,亮度溫度極高,可以熔化銅鐵。這些老龜生活的海域,萬年龜甲通陰精之氣,海底常有龍火海氣洶湧,所以龜甲中蘊含著無形鬼火般的熱風,很可能就由此而來,在佛經中稱其為“焚風”,是從地獄裏吹出來的陰風,這股“焚風”無論碰到什麽帶有血肉油脂之物,只要被它壹觸便會化為永恒的虛無。
這些事情在那俄國人的遺書中曾有提及,可惜言之不深,而且俄語中沒有風水術語,有些名詞都是音譯,幸好我和老羊皮各知道壹些皮毛,所以差不多還能琢磨出個大概的情形。不過我們每個人雲的理解又都不同深,老羊皮認死理,認為那陣“焚風”就是妖龍所化,和元教流傳的說法完全壹樣,都認定那是壹條孽龍的怨魂,從百眼窟裏鉆出來吞噬人畜。自古已有的這種觀點,恐怕與在巨龜的骨骸中發現的這枚龍符有很大關系,雖然沒人知道它的來歷,但容易使人先人為主,所以造黃大仙墓的時候,才在金井的石磚上都刻了這種盲龍的標記。
我那時候不相信世上有什麽鬼龍之說,但又沒理由反駁,只知道《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中,闡述風水青烏龍脈之理,縱論南、北、中三大龍脈,海底龍火是南龍獨有,而龍火之氣實際上就是晦氣凝聚所生,但這是屬於四舊範疇,除了窮極無聊地隨手翻看過幾個來回,我也從沒真正用心揣摩,根本不解其中深意。
最後我們實在討論不出什麽結果了,誰也說服不了誰,而且在學術討論範疇內,也不方便扣帽子來硬逼著老羊皮相信,相信我自認為是真理的那個真理。總之百眼窟龜眠地下的金井壹毀,這地方的風水就算徹底破了,那股危害牧民的“焚風”失去了根源,大概永遠都不會再在山口附近出現,那我們這次遭了那麽多罪也算值了。
我把那枚銅符交還給老羊皮,問他既然不知道這東西是用來做什麽的,留下這四舊又有何用?銅龍無目不知是有什麽古怪,另外此物在銅棺中陪伴那屍變了的老黃鼠狼已不知多年,久積陰晦之中,為屍臭所浸,放在活人身邊怕是不祥之舉。
老羊皮卻堅決不肯丟掉,放在懷中貼肉而藏,他這輩子跟黃大仙的招魂箱似乎有解不開的宿命,骨肉兄弟羊二蛋也死在這上面了,總要留個念想,算是對自己有個交代,並托付我們不要把此事對外宣揚。
我答應了老羊皮的請求,隨後眾人開始商量著要如何離開百眼窟,又互相合計了壹套說辭,以便回到牧區後來推卸責任。現在天色已晚,百眼窟山口壹帶野鼠極多,晚上有大量蚰蜒毒蟲出沒,只有等到天亮再離開了。
不過計劃趕不上變化,轉天早上天剛亮,百眼窟就來了大隊人馬,原來倪首長沒能把這件事隱瞞住,旗裏的革委會聽說牧區丟了不少牧牛,壹組知青和牧民朝蒙古大漠的方向追去了,已經兩天沒有音訊。革委會不敢怠慢,以為是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加上當時邊境局勢緊張,警惕性不得不高,於是連夜請求邊防軍支援,壹個連的騎兵在牧民們的帶領下搜索到了百眼窟。
我和老羊皮等四人,都接受了嚴格的審查,交代問題,好在我們事先有所準備,統壹了口徑,倒不是存心欺騙組織,只是有些事實在沒辦法實話實說,如果跟組織上如實交代,肯定會把事態擴大化,所以我們只是壹口咬定沒迫上牧牛群,在這百眼窟裏迷了路,又被野獸攻擊才困在此地等候救援。然後我即興發揮,添油加醋地匯報了我和胖子是如何在老羊皮與丁思甜受傷昏迷的情況下,為了支援世界革命,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指引下,發揚壹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利用日本鬼子的焚屍爐活捉了壹條錦鱗蚦,這家夥的骨頭比白金還值錢,但我們壹點都不貪功,這全都應該歸功於革委會的正確領導。
革委會本來就想把這片牧區樹立成“抓革命促生產,支援農牧學大寨”的先進典型,好在知青和牧民協力捉了條錦鱗蚦,算是挽回了重大損失,可以功過相抵,於是盡量把事情壓了下來。審查之後,只是對眾人進行了批評教育,讓我們時刻不忘鬥私批修,早請示晚匯報,經常性地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其余的事都沒有深入追究。不過老羊皮私藏的康熙寶刀卻被人發現,我們支吾說那是在附近拾的,於是就當場給沒收了。接下來把百眼窟裏的各種遺跡該查封的查封,該銷毀的銷毀,至於這些事情就不是我們有權利過問幹涉的了。
隨後我們被送進旗裏的醫院治傷,好在沒有傷筋動骨,都是皮肉傷。我和胖子這次本來是打算來草原上玩壹道,沒想到發生了這麽多意外,當我們以為這壹切都該結束了的時候,百眼窟這件事卻還遠遠沒完。
從醫院出來後,我們去老羊皮的蒙古包裏看望他,他傷得也是不輕,不過老羊皮死也不肯進醫院。他說壹看見醫院裏的白床單就發怵,只是在家休養,他的兒子和兒媳都是本分忠厚的牧民,在家裏盡心盡力照料著老羊皮。
老羊皮回到牧區後,病情好像壹下子加重了,整天躺著咳嗽不斷,他得知我和胖子、丁思甜從醫院回來了,掙紮著爬起來跟我們說話。
我曾聽我爹說過,在陜西那邊的農村,老農民從來不講請郎中看病,老農發燒了,便摔個吃飯的大碗,用碎碗鋒利的尖角,在自己額前割壹下,放出血來,就算是治病了。不過現在人民群眾早就當家做主了,那土方子都是哪輩子的老黃歷了,現在如何還能再用?於是便和胖子勸他說這可不行,搞不好是傷了內臟,還是得去醫院檢查檢查,人民的醫院專給人民治病,在文化大革命路線上是堅決為無產階級服務的,又不是日本鬼子的研究所,專拿活人做解剖試驗,那有什麽好怕的?
丁思甜也求老羊皮快去醫院檢查檢查,盼著他早點好起來,以後還想聽他的秦腔和馬頭琴呢,諱疾忌醫在家裏躺著只會使病情加重。
老羊皮死活不肯,躲在蒙古包陰暗的角落裏只是咳嗽,聽他兒子說他從回來之後,就不許包裏有燈光,既怕光又怕火,也不知這是怎麽了,知青們有文化,知不知道這患的是啥病?
我也就是初中水平,哪有什麽文化程度,但看這病狀實是不輕,再不送醫院怕是要有性命之憂,但這老頭脾氣太倔,用硬的根本不行,我只好讓丁思甜再去勸說,采取攻心為上的策略。
誰知老羊皮好像回光返照壹樣忽然坐了起來,把我們三個知青和他的兒子兒媳都喚到近前,在黑燈瞎火的無蒙古包跡裏對大夥說了壹番話。他說他這病是怎麽回事,自己非常清楚,這是得罪黃大仙了,壹閉眼就見黃大仙來索命,肯定是活不過今夜了。
我和丁思甜等人都以為老羊皮這是病糊塗了,就連老羊皮的兒子兒媳也茫然不解,可只聽老羊皮繼續說道:“我這把老骨頭,早在幾十年前就該死了,活到現在都是賺的,只是我死之後,怕黃大仙饒不過妳們這些人,不僅知青要跟著倒黴,就連子孫後人都得滅門絕戶。還好我跟壹位老薩滿學過壹招對付黃皮子的辦法,只要我死後妳們能按照我吩咐的做,以後便是萬事大吉,否則妳們早早晚晚也都得讓黃皮子禍害死。我老漢苦熬了壹輩子,沒什麽親人就只壹個兒子,留下點骨血實在是不容易,求妳們知青娃千萬別壞了這事,別讓我老羊家絕戶了呀。”
老羊皮以咬舌自盡相逼,當時這情形我們完全沒有準備,老羊皮是老江湖,有許多事他知道卻從不肯說,經歷了百眼窟的劫難之後,我和胖子等人也相信了世上有些事情,的確不是用常理可以解釋的,不禁狐疑起來,難道那些黃皮子還沒死絕嗎?壹想到那些能通人心的老黃鼠狼子,連我心裏都有點打顫,要是真被它們盯上了,我明敵暗,確是防不勝防,這事可棘手得緊了。
老羊皮的兒子既老實又孝順,他繼承了老羊皮的最大特點,就是怯懦怕事,而且他是解放前出生的,娘死得早,都是老羊皮壹手把他拉扯大,不是沐浴在春風雨露中成長起來的,迷信的思想也很嚴重,此刻聽他爹說出這麽壹番話,嚇得差點尿了褲子,忙問老羊皮,到底如何是好?
老羊皮嘆了口氣,說出壹個詭異無比的辦法:“今夜我死之後,必會有黃皮子找上門來嚎喪,妳們務必要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老羊皮說他曾在壹個跳薩滿的老巫師處,學得壹個法子能對付黃皮子,黃皮子這東西萬萬不能招惹,不管妳是救了它還是弄死它,壹旦趕上對方是只有道行的,那山裏全部的黃皮子就算都纏上妳了,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開避不過。
如果壹個人生前得罪了黃大仙,只有壹個辦法可以抵消罪過,保全家及後人,使得他們不必跟著遭殃,可這辦法就別提有多邪門了,當事人咽氣死後,必須立刻在宅中挖壹個土坑,要有八尺深,然後脫光了衣服,壹絲不掛,大頭朝下埋到裏面,掩埋妥了之後,密不發喪,停足七天七夜,等到頭七之後再挖出來,該按照什麼風俗收殮埋葬,就按照什麼規矩來做,正式入土下葬。
據說人死之後立刻頭下腳上,裸身倒置土中,可以把死人的魂魄給憋死,永世不得超生,晚上黃皮子來了壹看死者願意這麼幹,就會不再追究他的後代子孫,這筆債就算是壹筆勾銷了。自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羊皮為了延續香火,無論怎麼做都會在所不惜,要保住自己的子孫後代,否則黃大仙壹旦找上門來,羊家後人肯定是沒有活路了,不僅家裏的東西得讓黃皮子倒騰光,而且趕上個三衰六旺,都得跟小黃皮子壹堆兒上了吊換命……
老羊皮說完就和他兒子抱頭痛哭,大有生離死別之悲,我們哪裏聽說過這種邪門歪道的事情,我祖父跟風水墓穴打了壹輩子交道,《葬經》都能倒背如流,可我甚至都沒聽他提到過有這種“穴地八尺,裸屍倒葬”的古怪風俗,而老羊皮卻又說得鄭重其事,似乎事態已到了非常嚴重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們壹時不知該當如何是好。
我和胖子、丁思甜三人在壹旁商量了壹下,首先就算老黃鼠狼能禍害人,它也不可能有通天徹地的神通,我們也不太相信人死後會有魂魄投胎轉世,覺得應該阻止老羊皮這種不理智的舉動,真要是死了先在家裏埋上七天七夜再挖出來,那連死亡證明也不好開。
但我們隨後考慮到,老羊皮壹家對此深信不疑,萬壹老羊皮今天真有個三長兩短,畢竟我們是外人,那這責任可太大了,不如暫時答應他,好讓他安心養病,然後趕緊去旗裏請醫生來給他診治病情,這是緩兵之計,雖然騙人不好,但動機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於是我們異口同聲地表示,答應了老羊皮最後的心願,讓他盡管放心,壹切都會照他吩咐去做。不料老羊皮又逼著眾人賭咒發誓,我們無奈之下,只好壹面對他口口聲聲發著重誓,壹面在心裏連說:“不算、不算、不算……”
我想找機會溜出去到旗裏找醫生來,可老羊皮緊緊盯著我們不放,反反復復叮囑著他死後的壹切細節,直到確認眾人確實都領會記牢了,突然兩眼壹翻,蹬腿咽了氣。
老羊皮死得非常突然,眾人壹時竟沒反應過來,等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了,發現已經沒法搶救了。誰也無力回天,眾人悲從中來,只能大放悲聲,哭了良久,老羊皮的兒子才求我們知青幫著料理後事,壹切就按老羊皮生前的遺言辦理。
這壹來我們三人好生為難,本來想拖延壹下去找醫生給老羊皮治病,誰知他毫無征兆地說走就走了,我們第壹次感到了人的生命的無常,事到如今,也只好遵照他的遺言行事,畢竟人死為大,這也是壹種對死者生前願望的尊重。
我和胖子忍著悲痛,在蒙古包地下挖了壹個墳坑,之後給遺體脫衣服下葬,不宜有外人在場,我們三個知青就在蒙古包外等候,老羊皮的兒子把他爹埋了之後,就把蒙古包閉得嚴嚴實實,不去對外聲張。
牧區本就人煙稀少,很少有外人到來,除了我們三個知青,加上老羊皮的兒子兒媳這五個人,自是無其余的人知曉此事,只有先隱忍守靈,等七天過後,再正式收殮老羊皮的遺體。
我和胖子、丁思甜三人心情十分沈重,幾天以來朝夕相處的貧下中農老羊皮,竟然說走就走了,壹個人從生到死怎麼會如此輕易?事情突然得有點讓人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坐在離蒙古包不遠的草丘上,望著無邊無際的草原,心裏空落落的,好像被人用刀割去了什麼,丁思甜更是哭成了淚人,兩只眼睛都像是爛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