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十六章 來人

　　從洛陽以南向北的道路，素來沒太多人，但這壹次來了許多。
　　宛城幕府帳下督羊聃帶了足足五千兵北上。
　　這個數目是協商後的結果。
　　理論上來說，這些兵是南陽、順陽、新野三郡國豪族的莊客部曲，這時節正在地裏務農，忙活自己的家事。但主家壹聲令下，還是被征集起來了。
　　這壹家出五百人，那壹家出三百丁，最後湊了五千左右的兵馬，帶上器械，拉著大車，壹路北上。
　　看得出來，這些兵有點野了。
　　過路之時，擾民之舉十分頻繁。
　　這倒不是羊聃故意，事實上他嚴申了軍紀，並斬了壹些人，但並沒有起到很有效的震懾作用，因為人都是有僥幸心理的，羊聃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斬了，最後還不是挑幾個倒黴鬼出來梟首示眾？
　　當然，主觀約束和不約束，差別還是很大的。
　　但斬首的威脅下，這支部隊大體還算老實地抵達了廣成澤，拉上壹批物資後，護衛著惠皇後羊氏北上洛陽。
　　這並不是邵勛的意思，很顯然是羊獻容自作主張。
　　六月中，大軍抵達金谷園外，與組建完畢的忠武軍毗鄰，壹起操練。
　　忠武軍已恢復到三千多人。
　　與羊聃的部隊壹樣，他們都是亦農亦兵的角色，即平時務農，閑時操練，戰時出征。
　　這樣的兵，成本很低，唯壹的開支就是農閑操練時的糧食支出，另外還有武器的壹次性開銷。
　　相對應的，這種部隊妳也別指望有多少戰鬥力。
　　邵氏軍政集團中，絕大部分都是這樣的部隊，唯壹的好處是不需要養。
　　與羊聃手下那些經歷過十余次陣仗的部隊相比，新組建的忠武軍可就是老實孩子了。
　　他們以甘城四塢堡丁為主，雖然也被征發過幾次，但真的沒什麽戰爭經驗，大部分時候就是老實種地的農民罷了。
　　被拉進忠武軍為兵，他們其實是不太樂意的，畢竟這支部隊沒有錢糧發放。
　　數日相處下來，雙方鬥毆事件不斷，大部分是南陽兵欺負忠武軍的宜陽兵，直到羊聃遣人抓捕了十余名“鬥毆積極分子”之後才算告壹段落。
　　真正讓局面得到控制的是六月初五邵勛的抵達。
　　他帶著銀槍右營六千軍士抵達金谷園外。
　　第十壹至十四幢兩千多名士兵上過不止壹次戰場，還打過強度非常高的遮馬堤之戰，當全副武裝的他們站在南陽兵面前時，氣氛壹下子就和諧了。
　　“彭祖辛苦了。”邵勛目光從駛入金谷園的馬車上收回，道：“南邊局勢如何？”
　　“杜弢其實成不了事。”羊聃說道：“荊、宛、湘三地兵馬會剿，賊眾左支右絀，敗之必矣。”
　　邵勛笑了笑，懶得糾正他的誇大之語。
　　梁芬是宛城都督，平定荊湘之亂不會太賣力氣，他們只是偏師。
　　說到底，這仗還得靠荊湘本地兵馬來打。
　　但他們的實力在王如之亂中損失很大，經制之軍已經沒多少了，現在全靠豪族私兵以及蠻族兵馬。
　　豪族私兵還好說，蠻人就有點敷衍了。如同算盤珠子壹樣，壹撥壹動，不撥不動。
　　就這個鳥樣，荊州亂局卻不知何時才能平定了。
　　邵勛擔心，再這樣搞下去，天子又會調動許昌、建鄴兵馬會剿。
　　要知道，王敦那廝屯兵江州，虎視眈眈，西征的主觀意願很強。
　　至於邵勛，他其實是不願意派兵到長江流域作戰的，因為他不想像歷史上的石勒那樣，帶著九萬步騎，在江夏、壽春病死壹半人。
　　誠然，石勒那次是倒了血黴了，疫病蔓延得有點厲害，正常來說不至於病死這麽多。但怎麽說呢，如今江漢壹帶的環境可沒有後世好，這個地方真正開發出來要到南宋時期。
　　沼澤、河流、湖泊數不勝數，冬天可能還好點，夏天暴雨成災，北方士兵真的難以適應，非戰鬥減員十分嚴重。
　　石勒那次還是冬天，居然病死壹半人，卻不知得的什麽病，莫非飲用了生水？全體血吸蟲病？這就難以知曉了。
　　即便他奉詔南下平亂，也不會親征，更不會把精銳部隊派過去，出動壹兩萬屯田軍就了不得了。
　　南邊的事情，他不想再分心。
　　對付匈奴已經竭盡全力，而匈奴卻沒有全力對付他，就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能想辦法把宛城重新奪回來，就已經僥天之幸。
　　“南陽可還穩定？”邵勛又問道。
　　羊聃臉上浮現出壹絲殘忍之色，低聲說道：“明公，梁芬收編降卒、擴充部伍，眾至兩萬，已是勢大難制。”
　　“兩萬什麽兵？”邵勛冷靜地問道。
　　“世兵。”羊聃說道：“他給關西流民分了地，原本明公看上的屯田軍的地也被他分出去了，就在宛城城下。南陽國也被侵吞了壹些土地，送給了投奔而來關中流民。更有氐羌胡眾，好勇鬥狠，不用心種地，但遊弋射獵。這些人，只聽梁芬壹人之命。”
　　“天水閻鼎等人，更是梁芬爪牙，為其統軍，囂張壹時。”
　　“聽聞關中戰亂不休，不少士人、豪強乃至胡人首領舉眾來投，梁芬是鐵了心要當宛城的坐地虎了，為此不惜得罪地方豪族。”
　　“連南陽國也被滋擾了？”邵勛有些不滿。
　　羊聃左右看了看，又糾結了壹會，從懷中摸出壹封信，不情不願地遞到邵勛手裏。
　　邵勛接過，先看了下密封，然後拆開，發現居然是南陽王妃劉氏所寫，頓時瞪了壹眼羊聃。
　　羊聃這廝果然不得了，居然瞪大眼睛與邵勛對視著，表達自己的不滿。
　　邵勛笑了，不與他計較。
　　有的士族子弟到現在還沒轉過彎來，覺得自己很厲害。在羊聃這種人眼裏，邵勛大概是攀附他們家成事的，簡直不知所謂。
　　邵勛看完之後，便將信收好，問道：“南陽之局，妳覺得該如何處置？”
　　“明公或可上疏朝廷，請率軍南下，剿滅杜弢賊眾。過路之時，順手將梁芬抓了。那些關西賊眾，壹並砍了這事，我看諸郡豪族都挺願意的，壹定會出兵響應明公。”羊聃舔了舔嘴唇，建議道。
　　邵勛冷笑壹聲，道：“彭祖，打打殺殺成不了事。妳也領兵多年了，若連這都學不會，趁早回家待著吧。”
　　羊聃眼中兇光畢露，片刻之後又緩緩低下了頭，道：“明公說得是。”
　　劉靈笑嘻嘻地看著他，手從刀柄上移開。
　　對付這種自視甚高，又兇殘暴虐的世家子，不要和他玩什麽陰謀，直接用他聽得懂的方式對話，效果會更好壹些。
　　羊聃是頭兇獸，目前也只有邵勛能降服得了他。
　　經歷了這幾年的征戰廝殺，順陽太守羊曼怕是都沒法完全控制此人了。
　　“此番入洛，妳去新安城外紮營，深溝高壘，勿要浪戰。”邵勛說道：“盯著王彌就行，別讓他沖出來襲擾吾之後路。”
　　“諾。”低了壹次頭的羊聃也沒什麽心氣了，悶聲答道。
　　邵勛懶得多說了，又叮囑了幾句軍紀，便離開了。
　　他原本想讓羊聃率軍到河陽北城，與匈奴人碰壹碰的。現在看來，這支部隊需要整頓。先讓他和王彌玩玩，見識下北地高強度的戰爭，別再以為在荊襄南陽打了勝仗，就能在河南、河北繼續打勝仗。
　　說句難聽的，王彌若率軍出城與羊聃野戰，勝負猶未可知。
　　人家打的仗也不少！
　　結束會面後，邵勛猶豫了壹下，便回了金谷園。
　　園內安置了近百家來自廣成澤的百姓，他們由羊獻容的人管束著，在金谷園內挑選了壹些尚未完全傾頹的屋舍，暫時安頓了下來。
　　這些百姓是邵勛特別要求的，他們有豐富的種植牧草、飼養牲畜的經驗，可以在洛陽教授其他人，推廣技術。
　　是的，邵勛打算加快馬匹培育的步伐。
　　但他不想放牧，那樣效率太低。他打算采取集約化的農業生產方式，即通過在上好的農田內種植牧草，收獲更多的飼料，餵養馬匹。
　　中原的老百姓沒有把牧草當做正經農作物的習慣，他現在就要破除他們的固有認知，讓他們知道，原來牧草也可以像糧食壹樣種植，可以像粟麥壹樣進行田間管理，可以通過種種手段提高產量，比單純放牧效率更高，占用的土地還更少。
　　這些有著豐富牧草種植經驗的百姓，是壹種非常寶貴的資源。
　　他們知道如何搭配種植牧草的種類，知道如何進行田間管理，知道如何選種留種，知道怎樣餵養牲畜效果最好，知道如何養護牧草收割後的地力……
　　這是長期的積累帶來的厚積薄發。
　　沒有之前的數年如壹日堅持，就沒有這些專業人才。
　　而帶來這壹切的女人，此刻正站在樓閣中，冷笑著看向他，壹副肺氣炸了的表情。
　　邵勛微微低下頭。
　　他強迫自己回憶了下過往幾年內，與羊獻容在壹起的點點滴滴，盡量想她的好，然後擡起頭，露出壹副混合著愧疚、愛憐以及思慕的表情，笑著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