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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
第六章
2018-5-27 06:03
後來，我成了黑社會，在監獄裏無數次想到母親。我覺得，這個世界，最對不起的，就是母親。母親最後是被我氣死的。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平安莊的人說的，我那時剛在外面混黑社會，沒有感覺，心想，他們愛說什麽就讓他們說去吧！可我真的成了黑社會，被關進監獄，想到他們那麽說，就覺得母親的死，確實和我有關。這樣，我的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來。我想，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居然把自己的母親氣死了。我活著還有個什麽意思呢？我在外面的時候，是個從來不流淚的人，可到了監獄，卻成了個多愁善感，愛流眼淚的家夥。我就是這麽壹個扶不起來的屌人！
我在監獄裏，流著悔恨的眼淚，晚上還要接待莫名其妙的來訪者：我母親的第壹個丈夫，那個吊死鬼！他會吹著憂傷的笛子和口琴壹言不發來看我——他看我幹什麽呢？難道他也相信，母親是被我氣死的麽？難道這個做鬼做了二十幾年的人也不肯放過我嗎？
7
我回到首鋼不久，母親就住進了醫院。我不知道母親是不是因為我住的醫院，母親住院期間，我請了假專門回去陪母親，母親只讓我在醫院呆了壹天——我長這麽大，那是和母親單獨呆在壹起最長的壹天。我看著母親，心裏壹陣陣難受，我從沒像那天那樣切近地看過她。年輕時那麽厲害的母親，現在都快瘦成了壹把骨頭。
那天，母親拉著我的手，和我說了很多話。她過去很少拉我的手，我也很少讓她那樣拉過——我們家裏，親人間表示感情的方式總顯得那麽拘謹、內斂。
母親說：老三啊，妳也不小了，該有個對象了。
母親說：妳二哥在鄉裏找了個女朋友，前幾天給還領家來了。妳二哥那個女朋友真好啊，是鄉裏的幹部！可到咱家，壹點幹部的樣子都沒有。我燒火，她幫我燒火，我餵豬，她幫我餵豬。妳二哥喊我娘，她也跟著喊我娘，妳說妳二哥這樣個人，他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呢？
母親說：妳爸活著時還對我說，他最不放心的是妳二哥，我也這樣想。現在，我放心他了。卻放心不下妳了。
我說：娘，妳放心吧，妳不就是嫌我沒給妳領個兒媳婦回來嗎？妳要是想要，我明天就給妳領回壹個來。
母親說：混賬，兒媳婦是那麽隨便好領回來的？
那天下午，我陪著母親從病房裏出來曬太陽。母親看太陽、藍天、白雲和醫院院子裏花草，母親說，妳看這天多藍啊，妳看這草多綠呀，妳看這樹長得多高啊。後來我進了監獄，每次想到母親和我說的話，我都止不住地流淚。每次流淚，我就用手去擦，可怎麽擦也擦不盡。
母親住院壹段時間後，病情有所好轉，很快出了院。但幾個月後，母親再次住院。那時，也怪我流年不利，因為陳皮事發，我也被首鋼開除了。我被開除後壹直不敢回家，不敢面對母親，但壞消息還是像傳染病，傳得每個平安莊的人都知道了。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後壹下子就躺倒了，住進醫院後，再沒出來。
8
這輩子，我最對不住的是母親。
除了母親，我最對不住的是海霞。
有壹句話，我既沒對母親說，也沒對海霞說。對海霞，我這輩子也不可能說出這話，對母親，我是再沒機會和她說了。我在監獄裏，對著鐵窗外的黑夜，想起海霞和母親。也想到了那句話。可這句話怎麽說呢？
海霞是我給母親領回的“兒媳婦”。
那天我被母親趕攆著從醫院出來，並沒回首鋼。說實話，我喜歡首鋼，首鋼那麽大，就像個小社會，裏面能跑火車，有成千上萬多得數不清的工人，但那裏面卻沒有母親想要的“兒媳婦”。我自小就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懂事乖巧，我不想再惹母親生氣，我想我應該去給母親找個“兒媳婦”回來。我當時就這麽想的，這麽壹想，我更不急回首鋼了，就在縣城找了家小旅店住下來，第二天就去了丫髻山趕廟會。
我在廟會上逛了壹整天。我很失望。壹路上，我看到了成百上千個女孩子，但怎麽看她們都不像母親的“兒媳婦”。我在她們身上掃來掃去，有點像給宮中選秀女，目光挑剔而又謹慎。不能說壹個目標沒有，但總覺得不大中意，看哪個女孩都覺得她們有點像夢露。夢露那種女孩子就是白送我也不能要了。
廟會上的人多得不成個樣子，我在人堆裏鉆來鉆去，出了壹身臭汗。回去的路上，我在冷飲攤前買了瓶礦泉水邊走邊喝，從廟會往回趕的人不斷地超過我，我壹次又壹次不由自主地回頭。海霞就是在我不停回頭的瞬間出現的。我看到她第壹眼就覺得眼前壹亮。她那天的樣子像個從丫髻山下凡的仙女。我的心“咚咚”地跳了幾下，臉也有些熱——我是個從來不知道臉紅的人，臉突然熱了紅了，說明什麽呢？說明冥冥中註定要和壹個人認識了，這個人就是海霞，這個海霞就是我大海撈針般為母親找來的“兒媳婦”。
我希望自己迎著她走過去，對她說“跟我走吧”。我確實是這麽想的，我是個敢想敢做的人。可還沒等到我迎著她上去說那句話，就聽到人群裏突然炸開了壹嗓子：“抓小偷。”路上立刻亂成了壹鍋粥。我看到仙女般的海霞被裹夾在人流裏，如波浪裏顛簸的小舟，有個人狠狠撞了她壹下，她做慣性運動向我撞來，我忙伸手把她攬到懷裏。
我笑了，海霞的臉卻紅了。
後來海霞無數次和我回憶起當初那個場景，她認為我和她的相識的過程，都是我“故意”安排好的，好像那聲“捉小偷”也是我故意安排人喊的，好像那天的廟會上，到處都是我的人，是我布置下的天羅地網。海霞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不知道和她說“是”，還是說“不是”，她肯定喜歡聽我說“是”，可如果我真的說“是”，就意味著我的話完全是扯淡。怎麽可能呢？我並不知道我在那天會認識海霞，那之前，我連海霞是誰都不知道，而且我相信，那天的廟會，除了後來的海霞，也沒有任何壹個人認識我。事情就是這個樣子。我雖然有備而來，但我並沒有把握真的為母親找回個“兒媳婦”回來。可海霞的愛情還是從撞到我的那壹刻開始了。她說她壹下子撞到了我，就好像壹下子撞到了愛情，她當場就懵了，很快就進入了我布下的“天羅地網”。
那天回來，我們壹起吃晚飯，海霞堅持她花錢。我和海霞壹起喝啤酒。我笑瞇瞇地問她吃完飯去幹什麽。海霞說她也不知道幹什麽。我就說那去我家吧，家裏就我壹個人。海霞擡頭看了我壹眼，臉紅了，搖搖頭，又馬上點點頭，樣子可愛極了。
那天我和海霞壹起吃飯的那個飯店裏還有很多人，我和海霞在這裏喝酒聊天，聽到那邊的桌上沖我們嘀嘀咕咕。海霞聽到了，就站起來催我快走。我說怎麽了。海霞說：“都是我哥壹個廠子的。我懶得理他們。”
我在監獄裏，流著悔恨的眼淚，晚上還要接待莫名其妙的來訪者：我母親的第壹個丈夫，那個吊死鬼！他會吹著憂傷的笛子和口琴壹言不發來看我——他看我幹什麽呢？難道他也相信，母親是被我氣死的麽？難道這個做鬼做了二十幾年的人也不肯放過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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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首鋼不久，母親就住進了醫院。我不知道母親是不是因為我住的醫院，母親住院期間，我請了假專門回去陪母親，母親只讓我在醫院呆了壹天——我長這麽大，那是和母親單獨呆在壹起最長的壹天。我看著母親，心裏壹陣陣難受，我從沒像那天那樣切近地看過她。年輕時那麽厲害的母親，現在都快瘦成了壹把骨頭。
那天，母親拉著我的手，和我說了很多話。她過去很少拉我的手，我也很少讓她那樣拉過——我們家裏，親人間表示感情的方式總顯得那麽拘謹、內斂。
母親說：老三啊，妳也不小了，該有個對象了。
母親說：妳二哥在鄉裏找了個女朋友，前幾天給還領家來了。妳二哥那個女朋友真好啊，是鄉裏的幹部！可到咱家，壹點幹部的樣子都沒有。我燒火，她幫我燒火，我餵豬，她幫我餵豬。妳二哥喊我娘，她也跟著喊我娘，妳說妳二哥這樣個人，他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呢？
母親說：妳爸活著時還對我說，他最不放心的是妳二哥，我也這樣想。現在，我放心他了。卻放心不下妳了。
我說：娘，妳放心吧，妳不就是嫌我沒給妳領個兒媳婦回來嗎？妳要是想要，我明天就給妳領回壹個來。
母親說：混賬，兒媳婦是那麽隨便好領回來的？
那天下午，我陪著母親從病房裏出來曬太陽。母親看太陽、藍天、白雲和醫院院子裏花草，母親說，妳看這天多藍啊，妳看這草多綠呀，妳看這樹長得多高啊。後來我進了監獄，每次想到母親和我說的話，我都止不住地流淚。每次流淚，我就用手去擦，可怎麽擦也擦不盡。
母親住院壹段時間後，病情有所好轉，很快出了院。但幾個月後，母親再次住院。那時，也怪我流年不利，因為陳皮事發，我也被首鋼開除了。我被開除後壹直不敢回家，不敢面對母親，但壞消息還是像傳染病，傳得每個平安莊的人都知道了。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後壹下子就躺倒了，住進醫院後，再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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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輩子，我最對不住的是母親。
除了母親，我最對不住的是海霞。
有壹句話，我既沒對母親說，也沒對海霞說。對海霞，我這輩子也不可能說出這話，對母親，我是再沒機會和她說了。我在監獄裏，對著鐵窗外的黑夜，想起海霞和母親。也想到了那句話。可這句話怎麽說呢？
海霞是我給母親領回的“兒媳婦”。
那天我被母親趕攆著從醫院出來，並沒回首鋼。說實話，我喜歡首鋼，首鋼那麽大，就像個小社會，裏面能跑火車，有成千上萬多得數不清的工人，但那裏面卻沒有母親想要的“兒媳婦”。我自小就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懂事乖巧，我不想再惹母親生氣，我想我應該去給母親找個“兒媳婦”回來。我當時就這麽想的，這麽壹想，我更不急回首鋼了，就在縣城找了家小旅店住下來，第二天就去了丫髻山趕廟會。
我在廟會上逛了壹整天。我很失望。壹路上，我看到了成百上千個女孩子，但怎麽看她們都不像母親的“兒媳婦”。我在她們身上掃來掃去，有點像給宮中選秀女，目光挑剔而又謹慎。不能說壹個目標沒有，但總覺得不大中意，看哪個女孩都覺得她們有點像夢露。夢露那種女孩子就是白送我也不能要了。
廟會上的人多得不成個樣子，我在人堆裏鉆來鉆去，出了壹身臭汗。回去的路上，我在冷飲攤前買了瓶礦泉水邊走邊喝，從廟會往回趕的人不斷地超過我，我壹次又壹次不由自主地回頭。海霞就是在我不停回頭的瞬間出現的。我看到她第壹眼就覺得眼前壹亮。她那天的樣子像個從丫髻山下凡的仙女。我的心“咚咚”地跳了幾下，臉也有些熱——我是個從來不知道臉紅的人，臉突然熱了紅了，說明什麽呢？說明冥冥中註定要和壹個人認識了，這個人就是海霞，這個海霞就是我大海撈針般為母親找來的“兒媳婦”。
我希望自己迎著她走過去，對她說“跟我走吧”。我確實是這麽想的，我是個敢想敢做的人。可還沒等到我迎著她上去說那句話，就聽到人群裏突然炸開了壹嗓子：“抓小偷。”路上立刻亂成了壹鍋粥。我看到仙女般的海霞被裹夾在人流裏，如波浪裏顛簸的小舟，有個人狠狠撞了她壹下，她做慣性運動向我撞來，我忙伸手把她攬到懷裏。
我笑了，海霞的臉卻紅了。
後來海霞無數次和我回憶起當初那個場景，她認為我和她的相識的過程，都是我“故意”安排好的，好像那聲“捉小偷”也是我故意安排人喊的，好像那天的廟會上，到處都是我的人，是我布置下的天羅地網。海霞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不知道和她說“是”，還是說“不是”，她肯定喜歡聽我說“是”，可如果我真的說“是”，就意味著我的話完全是扯淡。怎麽可能呢？我並不知道我在那天會認識海霞，那之前，我連海霞是誰都不知道，而且我相信，那天的廟會，除了後來的海霞，也沒有任何壹個人認識我。事情就是這個樣子。我雖然有備而來，但我並沒有把握真的為母親找回個“兒媳婦”回來。可海霞的愛情還是從撞到我的那壹刻開始了。她說她壹下子撞到了我，就好像壹下子撞到了愛情，她當場就懵了，很快就進入了我布下的“天羅地網”。
那天回來，我們壹起吃晚飯，海霞堅持她花錢。我和海霞壹起喝啤酒。我笑瞇瞇地問她吃完飯去幹什麽。海霞說她也不知道幹什麽。我就說那去我家吧，家裏就我壹個人。海霞擡頭看了我壹眼，臉紅了，搖搖頭，又馬上點點頭，樣子可愛極了。
那天我和海霞壹起吃飯的那個飯店裏還有很多人，我和海霞在這裏喝酒聊天，聽到那邊的桌上沖我們嘀嘀咕咕。海霞聽到了，就站起來催我快走。我說怎麽了。海霞說：“都是我哥壹個廠子的。我懶得理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