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二十三章:坤沙出逃

流浪金三角 by 鄧賢

2024-4-24 20:40

  1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前蘇聯相繼派出許多專家到亞洲國家支援建設,醫生勃列柯斯(BOLECS)和斯達(STAR)就在其列。他們是緬甸政府和人民的貴客,是當時蘇緬友誼的體現。當然他們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專家,不懂核技術,不參與軍事機密,也不進行重大的科學研究,他們只是兩名普通保健醫生,在位於緬甸中部的撣邦首府東枝城內壹座名為“聖上吞”的國際醫院為當地人治病救難。
  湊巧的是,1999年我采訪曾焰,她對我說起這位斯達大夫曾經替她看過病,當時她懷著第壹個孩子,流浪到坤沙老家當陽地面,在壹所華語學校做教師,緬甸情報局懷疑她是緬共分子,就把她關押到東枝看守所。那次她不幸患上很厲害的瘧疾,住進聖上吞醫院,這位前蘇聯大夫長著大胡子,態度和藹,對病人壹視同仁,醫療技術精益求精,讓她倍感親切,覺得很像中國家喻戶曉的白求恩大夫。
  曾焰的話使我感到亢奮,我刨根問底追問許多有關前蘇聯醫生的細節。曾焰向我描述說:前蘇聯人不大像西方人,而與中國人有些相似,嚴肅、拘謹、服從、拘泥形式,但是工作態度認真負責,壹絲不茍。在醫療條件落後的緬甸,前蘇聯醫生可以稱得上救死扶傷的聖人。她說出院之後不多久,兩三個月吧,就發生了那起轟動國際社會的著名綁架事件。
  我曾經就綁架事件問梁中英:“妳們為什麽選擇兩名前蘇聯醫生而不是別的目標下手,比如西方外交官、商業大亨、國際知名人士、聯合國官員等等?”
  梁先生坦率承認:“是的,那時我們沒有經驗。政治的,外交的,國際社會的,等等。”
  我說:“有沒有這個因素,妳們選擇的目標為前蘇聯人而不是美國人有政治傾向性?”
  老先生避而不答。他說他對政治沒有興趣。
  東枝城位於撣邦高原西部雍會盆地,風景優美,壹條清澈見底的大黑河繞城而過,匯入城南另壹座橄欖狀的高原湖泊——因萊湖。因萊湖堪稱世界奇觀,不僅湖水幽藍,水草豐美,更令人稱奇的是湖面漂浮著許多大大小小的島嶼,稱“浮島”。顧名思義,浮島是在水面漂浮的島,為什麽島嶼能在水面漂浮而不沈底呢?原來浮島是由億萬年水草和浮遊生物屍體腐爛堆積而成,大小不壹,小如礁石,大的方圓達幾平方公裏,當地土著人生活在浮島上,悠然自得,照樣蓋房子種莊稼,跟那些生活在船上或者島上的水上居民沒有兩樣。
  東枝氣候涼爽宜人,是著名的旅遊避暑勝地。英國殖民統治時期把這裏定為撣邦首府,修公路鐵路,建起許多歐洲風格的小洋樓和別墅。緬甸獨立後,因為仰光政府拒絕撣邦獨立要求,除了繼續把東枝作為撣邦首府,派駐政府要員和行政機構外,還將東北軍區司令部設在東枝。金三角戰亂頻仍,形勢緊張,東枝城裏常常實行戒嚴,軍警林立戒備森嚴,壹年之中只有潑水節例外。潑水節是緬歷新年,相當於中國春節,普天同慶,佛門生輝,政府機關和軍營都要放假。寺廟點燃數以千計的蠟燭,佛爺(和尚)流水席般地誦經作法,迎接信徒的新年朝拜。
  然而七十年代正是金三角戰亂的年代,所以連潑水節也註定無法太平。當人們在大街上潑水狂歡祈祝幸福的時候,兩個前蘇聯醫生壹走出酒店立刻被人盯上了。盯梢的是兩個當地人,穿撣族服裝,各自裹壹條粗線毯子,低著頭,這樣的撣族人在東枝城裏到處都是。前蘇聯大夫當然不知道自己身後有了尾巴,他們不是軍人,也不是克格勃,所以不善於提高警惕。他們只是兩個普通醫生,靠技術吃飯,誰也不會打他們的主意,所以他們沒有必要把精神搞得很緊張。加上他們在緬甸服務了好幾年,自以為對該國很熟悉,人民很友好,就像在自己國家壹樣,所以無所顧忌地隨意走動。
  這兩個外國人,各人拎只桶,穿條大褲衩,露出壹大片金黃色胸毛,像兩個歡樂的大男孩,奔向街頭與人潑水取樂。在他們看來,這是東方的狂歡節,是成千上萬的男人和女人互相調戲取悅的集體遊戲,前蘇聯是個專制國家,不允許個性解放,所以當他們被壓制的個性得以釋放,自然表現很亢奮,臉色發紅,潑了姑娘很多水,也被姑娘潑了許多水。下午兩人才興高采烈地返回酒店,從頭到腳壹路淌著水,像兩頭剛從河裏爬上岸來的大河馬。
  傍晚,醫生又出現在酒店門口,恢復西服革履的莊嚴模樣。這次他們是要去參加政府官員舉行的節日晚宴。那兩條尾巴還是蹲在街對面的角落裏,只露出兩只黑洞洞的眼睛。從東枝到仰光,這個國家妳到處都能看見壹些只露出眼睛的粗線毯子,城裏人習慣對他們視而不見,好像他們是垃圾桶。他們把秘密藏在粗線毯子裏。垃圾桶就這樣盯住衣冠楚楚的前蘇聯人,直到他們上了出租汽車壹溜煙地開走了。
  許多年後我斷定張蘇泉制定計劃的時候壹定犯了意識形態的低級錯誤。東枝城裏並非沒有別的西方人,他們所以盯上這兩個健康而快樂的前蘇聯醫生,潛意識自然還是因為前蘇聯是從前的政治敵人。李彌時期的政治口號是“反共抗俄”,反俄與反共同義。俄國是共產主義發源地,前蘇聯醫生是緬甸政府邀請的朋友,如果反對政府,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向政府的朋友開刀。其實此時已經沒有任何國家把販毒集團當朋友,包括從前的國民黨盟友美國,但是張蘇泉還是放過了美國人而選擇前蘇聯醫生作目標,可見得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有很深的政治情結,不肯把自己當成壹個毒販,而這種政治上的幼稚病恰恰差壹點毀掉煞費苦心的綁架計劃。
  晚上十點鐘,前蘇聯醫生回到酒店,他們可能喝多了壹點,步子不大穩,噴著酒氣,高聲與人道著晚安,然後吼著嘰哩呱啦聽不懂的蘇聯歌曲進房間去了。
  尾巴用藏在毯子裏的手電向遠處發信號。幾分鐘後,兩輛軍車壹前壹後開到酒店門口,下來壹隊全副武裝的值勤憲兵。領頭是個軍官,對酒店經理下命令說,城防司令請兩位前蘇聯先生去壹下,快把他們請下來。
  他們聽說司令有請,絲毫沒有起疑心,穿上衣服就跟著人下樓。酒店經理當然不敢過問軍人的事,緬甸是軍人執政的國家,槍桿子威力遠甚於任何權力。他連忙站在壹邊,向軍官鞠躬致敬。軍官根本沒有理睬他,好像他是路邊的壹棵樹壹樣。壹行人大搖大擺地出了門,軍車發動起來,冒出壹股嗆人的黑煙,尾燈壹閃壹閃,轉過街角開走了。
  在對面街道上,那兩條裹在粗線毯子裏的尾巴此刻也站起身來,離開街頭,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不見了。
  2
  二十世紀下半葉,位於中南半島的金三角可以說烽煙四起危機四伏。印度支那各國都在忙於打仗,世界大國紛紛參與進來,針鋒相對,武力相向,這種國際大氣候自然要影響金三角。緬甸本是個經濟脆弱的國家,吳奈溫軍人政變,推翻文官政府,然後各地起來造反,打著反對軍人政權的旗號搞地方割據,向中央要權。國民黨殘軍問題尚未解決,緬甸共產黨又拉起隊伍鬧革命,政府軍忙於東征西討卻沒有結果,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軍政府朝令夕改,地方官員貪汙腐敗,軍官勾結毒販狼狽為奸,今天稱兄道弟,明天反目為敵。
  初出茅廬的張坤沙就是在壹帆風順的時候中了政治暗算,險些斷送了性命和前程。
  坤沙多次對人坦述經歷,他說自己祖籍為雲南大理,父親張秉堯,母親為當地撣族。自己從小接受漢語教育,說漢話,寫漢字,啟蒙教師為其祖父張純武。張家素與佧佤山官剝蒙不和,恐遭暗算,故坤沙少年時代即外出闖世界,吃了不少苦,也算開闊眼界,直到參加國民黨殘軍,入“反共抗俄”大學。可以說,是源遠流長的漢文化培養、塑造和成就了金三角壹代梟雄張坤沙。
  關於1969年被捕入獄,坤沙自述,他預感政府可能有陰謀,但是可能還不是事實,這個壹念之差使他喪失了寶貴的六年時間。當時東北軍區通知開會,地點在臘戌,坤沙是政府任命的地方自衛隊首領,所以並不疑心。他從前也有進城開會的時候,三五天或者壹周半月,開完即回,因此這次他同往常壹樣只帶了三名保鏢進城。到臘戌後他被告知,會議地點改在東枝,此時計謀已露端倪,他要逃走還完全來得及,可是坤沙沒有采取行動。他自己的解釋是:為表明心誌,即使“鴻門宴”也坦然前往。我對這種說法持懷疑態度,因為坤沙並不是曼德拉那樣的著名政治家,而是個毒販,是國家的危險人物,他沒有必要把牢底坐穿。惟壹合理的解釋是,當時並不老練的坤沙對政府抱有幻想,對政治險惡並無察覺。軍區派出直升飛機來接他,由於暈機,坤沙吐得前仰後翻天旋地轉,像條茍延殘喘的大馬哈魚。等他終於清醒過來並且弄明白周圍的壹切時,他發現自己既不在東枝,也不見那個麻臉司令官德上校,而是來到緬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瓦城)。荷槍實彈的士兵虎視眈眈地看守著他,窗戶有鐵柵欄,高墻上豎著電網,此時他明白自己上了當,成為政府陰謀的犧牲品。這段坤沙自述被發表在臺灣采風出版社1982年5月出版《神秘金三角風雲》壹書中。
  此時的張坤沙基本上還屬於壹個小人物,沒有多少政治頭腦,也沒有見識過除金三角以外的更大世面,對於政治鬥爭的險惡性和復雜性還遠遠認識不足。而政府方面對坤沙同樣也認識不足,如果他們知道這個年輕人將來註定要成為世界第壹號販毒大王,給本國和國際社會帶來巨大的災難,他們會不百倍提高警惕和防患於未然嗎?所以取得正反兩方面的經驗教訓需要足夠的時間和耐心,而經驗的取得往往是要付出代價的。
  坤沙先在曼德勒被關押了壹段時間,後被轉移到仰光國家大監獄嚴加看守。他被定下的罪名是叛亂和販毒,販毒當然是事實,叛亂卻是無中生有,因為他壹心壹意要效忠政府,博取頭銜和功名。於是他明白,壹定是有人買通政府除掉他,因為他的崛起擋了那些人的道。他先被判死刑,後來通過各種關系又改判無期徒刑。命是暫時保住了,但是壹夜之間命運天壤之別,海闊天空的坤沙失去了自由,從壹顆正在冉冉上升的黑道新星,躊躇滿誌的金三角鐵腕人物變成政府的階下囚。這個轉變是如此突然,從天堂到地獄,從領袖到囚犯,此時坤沙只有三十多歲,寬松地說還屬於青年範疇,因此他還需要學習,需要在痛苦和教訓中修煉,在煉獄毒火和鐵窗生涯中壹點點參悟生活真諦。從另壹種意義上說,這是歷史的機遇,於野心勃勃的年輕人是壹次千載難逢之機。古往成大事者,無有壹帆風順飛黃騰達的例子,不經千錘百煉,不能成大器,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對這個註定要震驚世界的超級大毒梟來說,將販毒與民族解放兩件大事捆綁在壹起幹得登峰造極,不也是壹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歷史重任麽?
  壹位當時在監牢中親近坤沙並替他悄悄送過信的人說,坤沙在獄中念叨得最多的話是:隊伍在哪裏?張蘇泉在幹什麽?他們會……離開金三角嗎?
  3
  與坤沙身陷囹圄幾乎同時,張蘇泉梁中英也被壹張大網罩住,險遭全軍覆沒的厄運。
  政府軍早已制定出壹個全殲弄亮自衛隊和鏟除毒品的作戰計劃,東北軍區在誘捕坤沙同時,司令官德上校親率大軍包圍萊莫山,出其不意發起了進攻。幸好漢人軍官都是久經沙場的軍人,他們從四面八方忽然襲來的槍炮聲中意識到坤沙出了事。炮彈落下來,子彈如飛蝗,兩架飛機也飛來投彈掃射,說明政府軍早有預謀。張蘇泉指揮隊伍且戰且退,直到天黑突出重圍,渡過薩爾溫江轉移到東岸大山裏。
  逃過這次打擊,自衛隊元氣大傷,兩千多人的隊伍還剩下不到兩百人。這支小隊伍如喪家之犬,在大山裏東躲西藏,直到雨季來臨,政府軍撤出山裏,他們才在壹個地名叫孟洋的偏僻地方站住腳。經過多方打聽,得知坤沙已經被捕的確切消息。政府宣布弄亮自衛隊為叛軍,萊莫山囤集的軍火、糧食和鴉片統統被政府軍繳獲。至此,張蘇泉才相信撣族人流傳的壹句口頭諺語:同政府打交道,比老虎作伴還危險。
  對張蘇泉來說,這是他人生中又壹個低潮來臨,本來已經紅紅火火的隊伍,轉眼間就如同壹場噩夢,灰飛煙滅百廢待興。用張蘇泉的話說,就是政府軍背信棄義,逮捕撣邦革命領袖張坤沙,撣邦革命事業到了最危險的時刻。現在擺在前國民黨團長張蘇泉面前有兩條路:壹條自謀出路,或占山為王,或者離開金三角。另壹條則是全力營救坤沙出獄。後壹條道路困難重重,幾乎看不到希望,但是我們還是看到張蘇泉毫不猶豫選擇後者。我對張蘇泉的思想動機產生興趣,壹個國民黨職業軍人,為什麽非要把自己的命運同那個鋃鐺入獄的毒犯坤沙綁在壹起?換句話說,如果僅僅是利益使然,那麽到了該分手的時候為什麽不分手?是什麽力量使他如此效忠坤沙,如此緊密團結?
  張蘇泉曾經請人代寫自傳,這份自傳由於種種原因沒有出版,我有幸目睹其中的部分章節。張蘇泉說過這樣壹段話:“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撣邦人民的革命事業就是我的事業。我是個軍人,在我找到張坤沙之後,我決心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以他為首的撣邦革命運動。我給自己取了個撣邦名字叫帕朗,以表明自己是撣邦人民的兒子。這就是我為什麽決不軟弱動搖的原因。
  同樣的宣言我們在另壹處公開場合,即美國中央情報局拍攝的紀錄片《金三角鴉片軍閥》中被張蘇泉重復。我認為我們不好壹概否定張蘇泉是作秀,是虛假的政治宣言,相反,我個人傾向於認為他是壹個有很深政治情結的傳統軍人,有理想有信仰,反攻不了大陸,就去拯救撣邦金三角。公正地說,張蘇泉是個有獻身精神的軍人,為信仰而戰,只不過他的信仰是效忠坤沙和擁護撣邦革命罷了。
  擺在群龍無首的張蘇泉面前的最大難題是,怎樣才能營救坤沙出獄?政府把他們宣布為叛軍,這就斷絕他們退路,逼上梁山。張蘇泉提議成立壹支“撣邦聯合革命軍”(簡稱SUA),總司令也就是最高領袖為張坤沙,張蘇泉自任代理總參謀長。當時這個提議在內部引起激烈爭論。爭論焦點不在於成立什麽番號的軍隊,而在於擁戴誰當領袖。張蘇泉自任總參謀長,並且還是“代理”,如此謙讓令前國民黨軍人大為不服。有人提議張蘇泉自任總司令,率領隊伍打天下,因為事實上只有張蘇泉壹人當家,坤沙關在大牢裏,說不定哪天仰光城裏壹道指令就把他處決了。心氣浮躁的漢人軍官,個個野心勃勃躍躍欲試,誰不向往光環奪目的權力、地位和金錢呢?反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如果張蘇泉做了總司令,他們這些老部下還不撈個副司令縱隊長幹幹?何苦壹定要為他人做嫁衣裳呢?
  據說張蘇泉當場大發雷霆,他火冒三丈地威脅說:“今後我再聽誰說這個話,我就斃了誰!……奶奶的!妳們不想想,這裏是緬甸,是金三角,不是中國大陸!隊伍有今天,沒有坤沙行嗎?妳們誰有本事,誰想鬧獨立就請走路,我這裏不挽留……想活命,就得管好自己舌頭!”
  我豁然開朗,找到另壹條揭開張蘇泉性格之謎的捷徑。在誘人的天賜良機面前,張蘇泉為什麽不肯動凡心,不想自己當家做主,順理成章地當了這支隊伍的總司令?如果那樣,今後的世界毒王也許就不是張坤沙而是張蘇泉了。我以為張蘇泉也是凡人,也有欲望和野心,但是他更懂得環境與人的關系。“這裏是緬甸,是金三角”,如果沒有萊莫山土司坤沙這桿大旗,他壹個外來漢人會有那麽大的號召力嗎?
  這就是政治。我認為張蘇泉是個懂政治的人,懂政治的人比懂武力的人更有力量,張蘇泉不僅能打仗,而且還有精明頭腦,因此我們很難說是張蘇泉成就了張坤沙,還是張坤沙造就了張蘇泉,總之這是壹種相輔相成的共存關系,就像陰陽互補,日月循環,手心和手背,缺壹不可。正是這種共存關系才把兩人的命運牢牢地綁在壹起,於是才有本章開頭劫持前蘇聯醫生的精彩壹幕。精心策劃並親自指揮的幕後人物正是後來被西方報紙稱為“金三角教父”的撣邦聯合革命軍代理總參謀長,前國民黨團長張蘇泉。
  4
  人質到手,張蘇泉自以為有了壹個同政府做交易的籌碼。兩名前蘇聯人都是有地位的國際專家(醫生),緬甸政府的貴客,被SUA綁架做了人質,這樣壹個新聞無疑會大大轟動壹番,然後前蘇聯政府迫不及待出面發表聲明,譴責恐怖行動,背地裏同SUA談判,壓緬甸政府交換人質。至少當時策劃陰謀的張蘇泉是這樣預測和評估該綁架事件的影響及其社會效應的。
  事實證明,張蘇泉差壹點打錯算盤。
  人質綁架消息經仰光報紙披露,當時的莫斯科政府居然毫無反應,既沒有發表聲明,也沒有做出姿態,不聞不問,連仰光政府態度也不十分積極,派壹隊士兵上山圍剿,敷衍了事。張蘇泉派人將書面條件及人質的照片、親筆信件送往前蘇聯大使館,不料幾個月過去,這些消息竟如石沈大海,波瀾不興。這種反常現象搞得張蘇泉很狼狽,好像壹個人頻頻自作多情,對方卻視而不見壹樣。後來通過多方打聽才知道,原來前蘇聯政府壓根兒沒有把區區兩個普通人質當壹回事。受害國不著急,緬甸政府當然樂得跟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壹樣,幹脆不理不睬,置若罔聞。這下子輪到張蘇泉傻眼了,費了半天勁,劫來兩個外國佬,以為是什麽角色,結果等於廢物。梁中英氣得呼哧呼哧地說:“幹脆撕票得了,再去大使館弄兩個人來,看他們理還是不理?!”
  張蘇泉直搖頭,覺得壹頭霧水,真是搞不懂外面那些事情。不像打仗,誰勝誰負壹目了然,這是搞國際政治,讓人心裏沒有底,不知道下壹步棋怎麽走好。就在大家壹籌莫展時,轉機出現了,梁中英對我說,他偶然提到壹個人,這個人的出現打破人質僵局,使張蘇泉變被動為主動。
  我很感興趣地問:“他是誰,有這麽大本事?”
  老先生回答:“呂軍長,老長官呂維英將軍。”
  我懷疑地說:“他解甲歸田多年,還有那麽大能耐?”
  老先生解釋說:“呂維英是國民黨中統出身,在東南亞各國有許多關系,見多識廣,足智多謀。雖然他離開軍隊後隱居泰國,在華僑中仍是個有影響的人物。”
  我說:“妳怎麽會想起呂維英?”
  老先生感嘆道:“壹日為長官,終生如父母。部下有解不開的難題,不找老長官找誰?”
  張蘇泉當場采納梁中英建議,換上便裝悄悄趕到泰國邊境小城美塞(夜柿),專程登門請教呂維英。結果泰國之行大大出乎人們預料,可以說這是坤沙集團發展史上壹個柳暗花明的重要轉折點。根據梁中英的回憶,我知道張蘇泉廣泛利用呂軍長在當地華僑中的影響,廣交朋友,尋求幫助。他深入清萊、清邁等華僑聚居的城市,會見更多僑領和社會上層,把秘密外出變成壹次成功的外交斡旋活動。
  工夫不負有心人,在當地僑領的幫助下,張蘇泉在泰國第二大城市清邁秘密會見了幾家西方報紙的記者,其中包括國際著名的英國《泰晤士報》和美國《巴爾的摩太陽報》駐亞洲記者,向他們公布了關於綁架前蘇聯人質和要求釋放撣邦領袖坤沙的重大新聞。張蘇泉對記者說,如果緬甸政府不答應撣邦聯合革命軍的要求,他們將繼續綁架更多的人質。張蘇泉在這裏使用了壹個極富潛臺詞的外交辭令,他沒有對坤沙使用慣常的“總司令”或者“長官”之類用語,而是稱其為“我們的撣邦領袖”。撣邦領袖就不同於土司、毒販或者土匪頭子,前弄亮自衛隊司令張坤沙的被捕就具有了政治迫害和民族壓迫的意義。只此壹斑,我們便不難窺見職業軍人張蘇泉政治外交水平的突飛猛進。
  記者當然都是些惟恐天下不亂的角色,望風捕影,造謠生事,西方記者尤甚。時值冷戰,美蘇對立,東西方關系緊張,前蘇聯的任何壞消息理所當然成為西方報紙關註的頭號新聞。果然消息見報,立刻引起西方輿論嘩然,因為該事件涉及西方社會壹個最敏感也最有興趣的話題,即人權。人權問題從來都是西方用以攻擊前蘇聯的重磅炮彈,人質被綁架,政府理應全力營救,可是前蘇聯政府居然不聞不問,置人質生死於不顧,這不是充分暴露蘇聯社會主義本質上是壹種殘暴的和反人權的制度嗎?
  張蘇泉再接再厲,又安排西方記者在泰緬邊境壹個秘密地點對兩名前蘇聯人質當面采訪,記者在許多武裝人員的嚴密監視下向人質提問,還拍了照片。當人質得知前蘇聯政府未對他們被綁架采取積極行動時,當場絕望得嚎啕痛哭。人質痛哭流涕的照片和談話都被刊登在西方大報的頭版上。
  國際輿論沸沸揚揚,這種轟動效果簡直是歪打正著,妳明明種下葫蘆,不料卻收獲壹個大倭瓜。張蘇泉本無挑動東西方對立的初衷,或者說他根本不具備如此卓越的政治才能,但是不管怎麽說,他確實無意中撥動了當時的冷戰神經,國際輿論越關註,人質問題越是炒得沸沸揚揚。事情越是鬧大,前蘇聯越是被動,張蘇泉就越占據主動。他甚至巴不得聯合國開大會討論討論,那時候緬甸政府敢拿張坤沙怎麽樣呢?
  果然前蘇聯政府的臉上很快掛不住了。前蘇聯駐仰光大使館發表壹則簡短聲明,對暴徒的綁架行為進行譴責,並嚴正聲明正與緬甸各方協商,很快將使人質獲得解救,雲雲。緬甸政府本來就處在各種各樣的國內危機和國際矛盾沖突之中,誘捕張坤沙本來只是地方派系爭鬥的結果,金三角毒販和地方武裝多如牛毛,哪裏是抓壹個小小的坤沙就能解決問題的呢?何況當時奈溫政府自顧不暇,既沒有能力也不打算解決這些棘手的難題。前蘇聯壹施壓,奈溫就吃不住勁,他決不打算因為這個小小的人質事件得罪超級大國的前蘇聯,這時候鄰國壹位不願意透露身份的上層人物被人以很高的價格及時請出來充當中間調停人。幾經談判,緬政府同意在人質獲釋之後立即釋放張坤沙,條件是坤沙須在警察監視下生活,不得從事任何危害政府和社會的犯罪活動,活動範圍不得超出仰光市區。
  持續半年的人質危機終於和平解決。張坤沙獲釋後在仰光做了半年奉公守法的和平居民。當時有記者報道說他天天深居簡出,讀書看報寫字,早晚都要按時到緬寺念經文做法事,儼然壹個虔誠教徒。他偶爾也參加壹些社交活動,身邊不時有幾個紅粉女友的倩影,鬧過幾回感情風波,也出入達官顯貴社會名流家門,也有大學教授知名學者回訪。多年後坤沙自己說,坐牢期間他認真讀了許多書,研究緬甸政治歷史以及國際關系,思考許多社會民族問題,與有識之士討論嚴肅的哲學和社會學問題。我認為如果坤沙所說都是事實的話,他的六年牢獄生活等於上了兩所大學,壹所是知識大學,另壹所是意誌大學。對於任何領袖人物來說,知識和意誌的加盟無疑等於壹次脫胎換骨的改造,是洗禮,可是作為威脅世界和人類的頭號毒梟,坤沙成熟意味著什麽呢?
  獲釋出獄的坤沙身後始終跟著幾個形影不離的便衣警察,時間壹長,便衣漸漸放松對目標的監視。他們發現這個危險人物其實壹點也不兇惡,甚至很友善,經常要同他們親切地打招呼,送給他們壹些小禮品。如果得知誰家有困難,坤沙往往出手大方,令受惠者感動。由於這種好印象深入人心,難免有人開始偷起懶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聽任監視對象自由活動。
  1976年2月的壹天,坤沙照例出去做法事,按規定應有兩名便衣監視,結果壹人留在屋子裏與保鏢賭錢,另壹人跟到半路上就坐下來喝冰水。結果當然不難猜到,狐貍做出種種假象都是為了騙過獵人,時機壹到,坤沙理所當然壹去不復返。他在仰光著名的大金佛寺門前拐個彎,然後從容不迫地登上路旁壹輛等候已久的汽車。汽車揚起壹路灰塵,把偌大壹個仰光城拋在身後,然後駛向無限廣闊的自由天地中。
  5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坤沙接受美國記者獨家采訪,地點在金三角撣邦聯合革命軍(SUA)總部滿星疊。這是行蹤神秘的坤沙壹生中很少幾次公開露面的場合之壹,這位世界大毒梟面對攝像機鏡頭侃侃而談。記者問他在金三角打仗意義何在?
  坤沙答:為撣邦獨立而戰。
  記者:撣邦為什麽要獨立?
  坤沙:因為撣邦貧窮、落後、備受歧視。撣邦獨立是撣邦人民的最高理想。
  記者:據我所知,貴軍主要從事毒品走私活動,坤沙先生能談談走私與撣邦革命的關系嗎?
  坤沙理直氣壯地回答:是的,我軍的確從事壹些鴉片和海洛因走私,這是為撣邦革命籌集經費所必須的活動。眾所周知,金三角地處高原,山高路陡,種糧食難有收成,老百姓如果不種鴉片就會餓死。軍隊進行鴉片走私也是保護老百姓利益。
  記者:毒品泛濫給周邊各國以及全世界造成巨大災難,請問坤沙先生對此有何看法?
  坤沙斬釘截鐵地說:這個問題要請妳們美國總統回答。我曾在幾年前代表撣邦國向美國總統建議,美國政府每年從禁毒經費中拿出壹千七百萬美元收購金三角毒品。美國政府每年用於禁毒的經費高達十幾億美元,壹千七百萬只是其中百分之壹。令人遺憾的是,我們的建議被美國總統拒絕了。所以目前世界上毒品泛濫的局面,完全是妳們美國政府壹手造成的。
  記者:聯合國通過禁毒法案,坤沙先生對此有何看法?
  坤沙:我完全舉雙手贊成禁毒。妳可以看看,在我們撣邦革命軍隊裏,沒有壹個士兵吸毒。在我們根據地,妳同樣看不到壹個人吸毒販毒。而在這個世界上,真正贊成禁毒的只有兩個人,壹個是我,另壹個是我的母親。
  記者:坤沙先生的話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妳支持在金三角禁毒?
  坤沙:不錯。但這將是今後的事情,目前撣邦人民要求的是生存權,是吃飯和活命的權利。在國際社會對他們不聞不問和生存不能得到保障的情況下,他們暫時只有依靠走私毒品才能爭取自己的利益。
  記者:金三角毒品給西方社會造成嚴重社會問題,請問如此生存權是否與人道主義相悖?
  坤沙大義凜然:這是妳們西方人應得的報應!如果妳們哪怕還有壹點點歷史知識的話,請不要忘記,是誰在壹兩百年前強迫我們接受鴉片,把鴉片播種在我們亞洲土地上?又是誰,幾百年來大肆進行鴉片貿易,到處推銷毒品,不惜進行鴉片戰爭?都是妳們西方人!妳們西方人幾百年來從我們亞洲賺取了多少利潤,發了多少不義之財,又毒害了多少我們的兄弟姐妹?現在妳們發達了,富裕了,過上文明人的生活,於是反過來要禁毒,妳們幾百年前為什麽不禁毒?不禁止鴉片貿易?妳們為什麽不把鴉片貿易的不義之財還給我們,讓我們從貧窮苦難中解脫出來?我們現在的貧窮落後難道不是妳們西方人壹手造成的嗎?這能算得上壹個公平和平等的世界嗎?告訴妳,我們就是要進行壹場新的鴉片戰爭!把罌粟結下的果實還給妳們,現在輪到讓妳們自己嘗嘗這些苦果!……我還要說,上帝是公平的,中東有石油,西方有槍炮,美洲有海岸線,我們金三角有什麽呢?感謝上帝,幸好我們有海洛因!
  
  
上壹頁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