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八章 聆鐘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範閑降臨到這個世界後,從還是個小嬰兒的形態時,便開始學習據說是母親留給自己的無名功訣,那是壹本黃色頁面的薄書,功訣共分上下兩冊,五竹曾經對他說過,上冊謂之霸道,那下冊呢?
也只有五竹這樣不負責任的男保姆,才會如此隨意地將這本兇險的功訣扔在壹名嬰兒的身邊,也只有範閑這種怪物,才會連跑還不會跑時,就開始練習。
範閑午睡,再午睡,十六年的午睡,便是十六年的靜修,因為貪生懼死,故而毅力驚人,哪怕入京之後,修行仍然未曾稍有懈怠。二十年的努力修練,他對上下兩卷的無名功訣已經熟到不能再熟,從三歲的時候便已經不再看書,全部深深地烙印在腦海之中。
十二歲那年,經五竹壹棍擊頂,破了霸道功訣關口,再經由後續若幹年內的生死廝殺,懸空廟後京都巷中的經脈盡碎,江南行中與海棠互相參核,用天壹道自然心法療傷,進而大成,他對於霸道真氣的掌控已經到了壹個近乎完美的境界。
如今的他是世上最年輕的幾名九品高手之壹,但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海棠和王十三郎那種天才,自己只是體內的經脈與眾有些不同,而且為之付出了別人不可能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天道酬勤,範閑便勝在勤之壹字。
然而他對於無名功訣的下半冊依然沒有什麽辦法,因為下半冊的真氣錘煉法門,還有運行軌跡,顯得是那樣的怪異。且不說天下的正常人,就連他這個經脈粗壯,與眾不同的小怪物,也根本沒有辦法入手。
是的,空對著壹座寶山,卻是連上山的道路也找不到。因為山上的清光在吸引著他,然而要登山,卻要被迫把這座山挖掉,誰能做到?
如果說霸道真氣需要宏廣的經脈以為支撐,那麽下半冊需要的則更為恐怖。每每範閑在修行毫無進展,無比失望之余,偶爾會想到,除非整個人體內沒有經脈,或者換個說法——壹個人體內經脈盡通,散於王腑四肢之間,才可能修行下半卷。
很多年了,範閑壹直困擾在這個問題當中,沒有辦法找到任何突破的可能性。五竹叔沒有練過真氣,江南時偶爾與海棠隱晦說過幾句,海棠卻只是壹味搖頭,因為這種真氣法門,需要壹個沒有經脈的人,很明顯是個笑話。
壹個沒有經脈的人,毫無疑問是個死人,所以這壹年間,範閑漸漸淡了修行無名功訣下半卷的念頭。如果不是五竹叔很多年前說過,有人曾經練成過這份功訣,只怕範閑會認為下半卷是前賢們用來害人的恐怖頑笑。
然而,今天範閑卻在含光殿的帷帳之外,清清楚楚、無比震驚地感受到了那種境界。那種自己從來沒有到達過,甚至見識過的境界,從帷帳後方滲出來,襲入自己的心中。
如果霸道真氣是壹把開山斧,那帷幄之中的氣息則像是天神手持的電刃,氣息更為純正精湛,中庸平和,堂堂正正,倏忽其來,漫於天地之間,令人頓生膜拜之感。
範閑知道自己不會認錯,因為此等氣息,與自己體內的霸道真氣絕對來自壹源,只是境界高了幾個層次——當壹個上下求索十余年,苦苦冥思不得其解的境界,驟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他的身體整個僵硬了起來,陷入了某種不可細察的激動之中。
激動之余,他甚至感到了壹絲害怕。
……
……
皇帝陛下掀開帷幕走了出來,看了眾人壹眼,輕聲說道:“太後累了,妳們去宮外候著。”
眾人不知陛下要交代什麽,躬身接旨,唯有範閑依舊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半低著頭,看著陛下的龍袍發呆。
皇帝的唇角微翹,笑了笑,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察覺到了什麽。那壹指的風情,若不是這個自幼練習霸道功訣的小子,旁人哪裏能夠有如此深的體會,如此強的震撼。
範閑此時的怔怔模樣其實倒是有大半是扮出來的,但他知道在陛下的面前,不可能把心中的驚駭掩藏得壹幹二凈,幹脆放開心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腦中的想法。
陛下是大宗師,陛下練了下半卷,範閑知道陛下知道自己能知道,所以就要展現出自己的震驚與惶恐。
皇帝看著他,半晌後緩緩說道:“妳去東宮等著朕,有什麽話稍後再說。”
範閑吞了壹口口水,微澀壹笑,行了壹禮後退出了含光殿。殿內此時重復幽靜,除了躺在床上不能發出壹言壹語,已經到了生命末端的太後,還有靜靜坐在床邊的皇帝陛下。
皇帝沈默坐在太後身旁,手掌裏輕輕握著她的手,低頭想著先前那壹幕。那孩兒應該知道,也猜到了。這些事情皇帝本來就不準備繼續瞞著範閑,畢竟大東山壹役之後,繼續地隱瞞沒有什麽必要,而且除了範閑之外,應該也沒有誰能察覺到皇帝所修功訣的特殊。
想著範閑先前震驚的表情,皇帝的面色柔和起來,暗想這些年來也苦了他,總要對他有所補償才是,只是關於這功訣,只怕自己想補償,範閑也沒有辦法接受。
又看了壹眼太後,皇帝的面色有些黯淡。正如範閑所猜測,大宗師也沒有辦法察覺老人體內最細微的變化。費介鄭重交付的壓箱藥物,果然有其自身的奇妙。
皇帝就這樣坐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什麽。許久之後,他忽然開口柔聲說道:“母親,兒子還有很多話想要講給您聽,還有很多榮光想要與您分享……”
他的手輕輕握著太後的手,身體並不如何挺拔,反而有些瑟縮。任是世上最無情之人,看著自己的親生母親就此漸漸離開人世,心中只怕都會有幾分不安與悲哀。
淡淡的帷紗在初秋的含光殿內飄蕩著。皇帝的臉色越來越白,握著太後的手越來越緊,大量的純和王道真氣,不停地往太後的體內灌註著。
也許是大宗師的境界,真能減緩死亡到來的步伐,也許是任何壹個人在臨死的時候,都會有回光返照的剎那,太後的眼簾微微壹顫,眼球轉動了壹絲,似乎將要睜開眼睛醒來,卻始終……未能睜開眼睛。
皇帝知道這是母親最後能聽到聲音的時光,身子感到壹陣寒冷。他規規矩矩地跪在了床邊,雙手捧著母親蒼老的手,將嘴唇湊到太後的耳邊,說道:“母親,孩兒沒有令您失望。苦荷和四顧劍都死了,這天下,終究將是大慶的天下……”
皇帝像個孩子壹樣,親切地不舍地在太後的耳邊述說著發生了什麽,甚至將自己是大宗師的秘密,也說了出來,就像樂滋滋的小孩子告訴自己的母親,自己今天的考試得了壹個滿分。
因為他知道母後只有極短的時間,他想讓她走得更快樂壹些。
然而在臨終告別的最後,壹向東山崩於前不變色的皇帝,臉色忽然變得有些沈重,似乎在思考某些很重要的問題。斟酌許久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在太後的耳邊開口說道:“母後,二十年前,朕聽了妳。二十年後,朕決定聽自己的……安之,是個不錯的孩子。”
生息漸漸熄滅、垂老的身體像木頭壹般無力的太後,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這句話,聽明白了這句話裏所蘊藏的驚天消息,但是老太後的身體忽然僵硬了起來。
皇帝壹皺眉頭,轉眼望著母親的臉。
太後猛地睜開了雙眼!
然而她的喉嚨裏拼命地嗬嗬作聲,卻因為聲帶的松弛而說不出壹個聲音來。生命最後的力量爆發,依然不能讓她沖破生命大限本身的能量與藥物的作用,最後只是化作了眼眸裏的無窮怨毒,悔意,不甘!
……
……
範閑走入了東宮,為陛下的到來提前做著準備。他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的壹幕,毫無疑問是千年大陸歷史上並不少見的父子相殘戲碼。他的心情不禁有些寒冷,並不僅僅因為李承乾這些年的命運,更因為先前在含光殿內了解的事實與皇帝陛下最後的那句話。
“有什麽話稍後再說。”
他的唇角泛起壹絲冷笑,原來皇帝老子便是在自己之前練成無名功訣的人,原來他才是宮裏最神秘的大宗師,難怪能夠從大東山上活著回來,難怪回京的隊伍中看不到洪公公。
看來洪四癢這個招牌已經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陛下以帝王之尊,大宗師的實力,於大東山巔,從獵物的角色變成獵人,再加上葉流雲,難怪四顧劍和苦荷會落到如此下場。
他嘆了壹口氣,心情有些黯淡,再壹次確認了皇帝陛下的冷血無情。想那年自己經脈盡碎,險些喪命,至少也是修為盡喪,皇帝曾經派洪公公入範府查看傷情,以他大宗師的實力,怎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尤其是他本身也是練習無名功訣之人……
如果世上有人能夠破除霸道功訣的副作用,便只有皇帝,可是他壹直沒有什麽表示。如果不是海棠的幫助,只怕此時的自己只有癱臥病床,終生不起——思及此事,範閑的心頭再寒兩分。
……
……
“父皇安然回宮,似乎妳的心情並不怎麽好。”太子李承乾,坐在壹方凈幾之後,面帶溫和笑容,看著他,啜了壹口微冷的殘茶,意甚適然,似乎正在享受人世間最後的時光。
範閑勉強笑了笑,總覺得這句話似乎是在哪裏聽見過。好像所有的敵人都能猜到,自己的心情有些糟糕。
“陛下稍後就到。”範閑看著李承乾的眼睛。
李承乾沒有絲毫退縮。事情到了今時今日,他不再有任何別的想法,幾日的幽禁,足夠他想清楚許多問題,尤其是母後姑母接連的死亡,讓他的心情有如寒潭般清楚清冽。
“每個人都是會死的。母後死了,姑母死了。”李承乾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望著範閑說道:“父皇將來也總是要死的。只是壹個先後順序問題。”
範閑想了想,輕聲說道:“老二也死了。”
李承乾低下了頭。他被幽禁深宮。根本不知道這幾日裏又發生了什麽。旋即擡起頭來,表情復雜說道:“我和他爭了這麽多年,沒想到最後連死也要爭壹爭先後。”
“我們先死先走。”李承乾看著範閑說道:“然後等妳。”
範閑自嘲壹笑,知道彼此有彼此的驕傲,溫和說道:“那妳得替我搶個好位置。”
李承乾極瀟灑地揮揮手,說道:“人活著的時候盡可以熱鬧,死卻是件孤獨的事情,自己的位置當然要自己去搶。”
範閑微怔,在心裏想到壹句話:“live together,die alone.”前世看到這句話時,總覺得很難用中文表達其間隱著的意思,最近看著無數人的接連死亡,又聽到李承乾的話語,才明白,原來這句話便只是無數的現實疊加而已。
便在此時,範閑的心頭忽然壹緊。他不知道含光殿內太後睜開了眼睛,卻下意識裏微懼往那處看去。如果太後真的醒了過來,自己只怕要倒大黴。
這是發自他內心的畏怯。往年裏不論是對著誰,他都不曾真的害怕過,可是如今知道皇帝陛下是位大宗師,壹個人,踩在了武道境界和世俗權力的兩座巔峰上,那和降落凡間的神祇有什麽區別?
緊接著,皇宮裏鐘聲嗡嗡響了起來,響徹四周。範閑低頭默數著鐘響的次數,確認了太後的死訊,心情稍微放松了壹些,旋即又空虛起來。在他對面的李承乾,卻有著完全不壹樣的反應,聞知最疼自己的太後也這般孤獨離去,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顫聲對範閑說道:“不須送。”
範閑平靜揖手壹禮,說道:“安心上路。”
……
……
李承乾那句話並不完全正確,死亡確實是人世間最孤獨的事情,但在死亡之前,卻往往是人世間最熱鬧的時候,老去的人在床上迎候著死神,而他的親人晚輩卻圍在床邊,嘰嘰喳喳不停,好生令人厭煩。
今日東宮亦是如此。範閑在宮外等候,過了許久,聽見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皇帝陛下在很多人的圍繞中,來到了東宮,然後單身入內。
李承乾沒有站起身迎接自己的父皇,也沒有厭憎此時死前的熱鬧。他拒絕了範閑冒險的提議,不願去天涯海角藏命,也沒有像老二那樣,趕在皇帝陛下回來之前服毒自盡,便是因為,他有很多話想要對自己的父皇說,他要吐壹吐二十年來心中的怨氣,若不能盡抒,只怕死後會變成壹只怨鬼。
“史書上究竟會如何描述這壹段?”李承乾看著自己的父皇,看著這位史上最強大的君王,沒有壹絲畏怯。
人不畏死,便不再畏懼任何事情。兩年來進步不淺的太子,極為直接地說道:“我等著您回來,便是想要知道,妳是不是真的什麽都不在乎。”
壹身便服的慶國皇帝,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說道:“史書向來是由勝利者書寫,而且……莫非妳以為朕還有對不起妳的地方?”
太子坐在凈幾之後,皺眉想了很久,然後笑了笑,搖了搖頭:“當然沒有。母後勢弱,可您依然立我為太子,讓我在這個位置上坐了這麽多年,您當然對得起我。”
這不是真話,因為裏面濃濃的嘲諷之意,展露無余。
皇帝冷漠說道:“莫要學婦道人家的怯懦酸言酸語。”
“怯懦?那是您逼的。您太光彩奪目了,沒有人敢去搶奪您的光彩。”太子閉著眼睛,倔犟說道:“我壹直在想壹個問題,既然您從骨子裏都沒有想過要將自己的權力傳給下壹代,何必立我這個太子?”
皇帝的面色異常平靜,盯著他緩緩說道:“承乾,妳很讓朕失望。朕這些年來,壹直在不停磨礪妳,為的是什麽?”
李承乾忽然睜開了雙眼,冷諷說道:“我不是壹把刀,磨多了會磨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