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真正的“從心所欲”
夏逆 by 楚白
2022-1-18 18:23
學習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雲州的氣候也著實看不清春夏秋冬,當某天潘龍在街頭寫生的時候,偶然看到幾個全身上下只裹著壹條白布的老人擡著壹個比人還大的壇子,壹路宛若瘟神版人見人怕,讓路上百姓至少保持十步以上距離,慢悠悠朝著村子外面走去的時候,才恍然大悟。
“又是壹年端午了啊!”
雲州不少地方依然流傳著煉蠱的風俗,而民間最常見的煉蠱,就是在端午節這天,將多種用秘藥餵養了壹段時間的毒蟲放在壇子裏面,安置到專門的地穴之中。然後經常向其禱告,或三兩日壹回,或五六日壹次……壹直持續到某個陰天不下雨的盛夏,在不見雨水也不見陽光的正午開壇,壇子裏面活下來的毒蟲,就是所謂的“蠱”。
這種蠱並沒有多大的毒性,主要的用途很有趣,是用來“見證發誓”的。
具體來說,就是用養蠱人的鮮血餵養這蠱,大概三年之後,這蠱就能通靈。日後如果需要發誓,讓發誓人和養蠱人各取壹滴血給蠱蟲吃下去,再由發誓人當著養蠱人和蠱蟲的面發誓。如果發誓人違背誓言,就會莫名其妙中毒而死。
至於這毒究竟是怎麽回事,那便眾說紛紜。
有人說,是蠱蟲通靈,知道他違背了誓言,特地去咬死他。
有人說,他壹滴血被蠱蟲吃了,冥冥中有了感應,壹旦他違背誓言,蠱毒就可以隔空傳到他的身上。
還有人說,煉蠱其實來源於很久之前的五通神術,蠱蟲是五通邪神的雛形。雖然只是雛形,但畢竟也是神鬼之類,凡人觸犯神鬼,自然必死無疑。
這些說法說得神乎其神,其實大多只是吹噓。
當今九州,對於蠱毒最有研究的,多半不是這些鄉野之中的蠱老,而是跟各路蠱仙打了不知多少交道的畢靈空。她就曾經說過:“蠱術其實十分裏面有至少七八分是吹噓,真正能夠名副其實的,十次裏面可能壹次也沒有。哪怕是七分嚇唬三分藥性的那種,十次裏面可能也就壹兩次。”
“凡人往往就是如此,對於他們不了解的,或者是害怕的東西,就喜歡誇大其詞。用誇大來掩飾恐懼,乃至於用散播恐懼的方式來掩飾自己的怯弱和無能……這是壹切智慧生靈共通的劣根之壹,就算只是小孩子,沒人教導,他都能無師自通。”
她說這話的時候,顯得有幾分憤世嫉俗的樣子:“昔年夫子總說人性本善,肯定是他錯了!人性怎麽會本善呢?我專門觀察過很多小孩子,他們做各種自私的、殘酷的事情時,沒有哪怕壹絲壹毫的憐憫和不安,只是單純的輕松愉快……人性必定是本惡的,而且惡得很厲害!”
潘龍本擬跟她談壹談“人的動物性和社會性”這個觀點,但看她那樣激憤的樣子,想起她的經歷,就很明智地閉上了嘴巴。
畢靈空的仇恨,不是用言語可以化解的。儒門覆滅這件事,給她造成了很大的打擊。
說實話,她居然還能保持精神正常,沒有變成壹個瘋子,潘龍覺得她就已經很了不起,令人佩服。
他跟著畢靈空學藝這段時間,對於“妖神”的了解也增加了很多。所謂妖神,最重要的就是跨越人神界限的那個執念,壹旦這個執念破滅,結果不是迅速死亡,就是發狂變成魔物。
畢靈空能夠在儒門信念破滅的情況下堅持下來,而且竟然還重新在儒門思想裏面找到了足以支撐自己成為妖神的執念,這件事在潘龍看來簡直不可思議。
就像是壹個人走到堆放廢棄汽車的垃圾山,挑挑揀揀,用各種垃圾堆裏面翻找出來的零件,拼湊出了壹輛世界頂級的時髦跑車壹樣。
……不可能的吧!妳拼個面包車吉普車乃至於大篷車什麽的,也就算了。在垃圾山裏面,妳到哪裏去找合適的豪華跑車零件?別的不說,比方說車標,早讓人割下來賣給收藏家了好不好!
但畢靈空內心的傷痛,其實還是很明顯的。她經常觸景生情,因為某些事情想到昔年的往事,然後動輒哈哈大笑,或者是壹個人悶悶不樂。看得出來,她放不下這那些往事,它們就像是壹塊塊石頭,沈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沒有須臾放松。
潘龍也曾經勸她:帝甲子都已經死了,她現在生悶氣,其實只能傷害自己而已。
畢靈空總是微微壹笑,滿臉惆悵,既不答應,也不反駁。
她這壹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潘龍也無計可施,只能搖搖頭,坐在壹旁看著。
過了好壹會兒,畢靈空總算收拾了心情,轉頭壹看,卻發現潘龍正在畫畫。
畫上,是壹個穿著文士長衫的女人,容貌美麗、姿態灑脫,唯獨臉上滿是惆悵之意,將整個人的格調氣質全給毀了。
“畫得很好。”她說。
潘龍搖頭:“畫得壹點也不好,沒能抓住神韻。”
“神韻?”畢靈空苦笑,“喪家犬的神韻,可不就是這種落魄的樣子嘛。”
“只有妳自己當自己是喪家犬而已。”
說著,潘龍手壹勾,將附近河水憑空攝來壹片,在空中畫了壹個圓。
水光圓如鏡,鏡子裏面,是畢靈空剛才的模樣。
她壹臉惆悵,但眼神之中卻並沒有軟弱和迷惘的顏色,只有堅強和固執。
“我學畫這麽久,也只能畫出個大概,想要讓人看出畫中人是誰,看出他是悲是喜,我已經勉強做得到。但想要表達那些復雜的感情,將壹個內心豐富的人真正呈現在畫紙上,我依然還是做不到。”
潘龍嘆了口氣,手指壹彈,畫紙化為灰燼,灑落滿地。
“也不知道究竟要到什麽時候,我才能真正用畫筆捕捉到壹個人細微的感情,將其忠實地記錄下來……”
畢靈空沈默了壹會兒,搖頭:“我覺得妳畫得很好。”
“不像,反而很好?”
“像只是次要的。”畢靈空說,“妳這幅畫,真正展現了我內心的情緒。比我習慣性偽裝出來的強大,要真實不知道多少倍。”
說著,她笑了起來。
“看來,妳已經完成了基本的入門修煉,明天開始,我教妳‘從心所欲’真正的要訣。”
潘龍吃了壹驚,問:“什麽叫‘真正的要訣’?難道說我之前學的不對嗎?”
“妳之前學的當然也是‘從心所欲’功法,但那些只是基礎。想要從那些基礎推導出真正的完整的‘從心所欲’來,不知道要花費多少時間精力。”畢靈空笑著說,“儒門根本功法之壹,妳不會以為就是那麽簡單吧?如果這功法那麽簡單,那我們當年憑什麽前後斬殺二十六位反王,打下壹十四郡江山?”
“當年儒門這麽興旺?!”潘龍吃了壹驚。
“戰國時代,天下有四大顯學。而四大顯學之中,我儒門為首。妳以為這天下顯學之首的地位,是怎麽來的?”
潘龍無話可說,只有佩服。
第二天壹早,畢靈空拿來了壹身極為厚重的鎧甲,讓潘龍穿上。
“這鎧甲有什麽用?”潘龍問,“要說防禦力,我自己的皮肉比它結實多了。”
畢靈空楞了壹下,用手指在潘龍肩膀上戳了壹下。
經過九轉玄功淬體的皮肉在她纖細的手指前面似乎並沒有什麽防禦效果,壹下子就被戳破了皮,出現了壹個小小的傷口。
潘龍有些尷尬,但畢靈空卻瞪大了眼睛,看看他的傷口,又看看自己的手指,壹臉的不敢置信。
“我這壹指下去,就算是壹塊鐵也能戳個洞出來。怎麽戳在妳身上,只是破壹點皮而已?”她驚訝地說,“妳這身皮當真是比尋常重甲更加結實……”
她突然眼睛壹亮,說:“妳有沒有考慮過,把自己的皮壹次剝壹塊,制成皮革。日積月累之下,湊出足夠的分量,然後給自己做壹身皮甲?”
潘龍楞住了,他還真沒考慮過這種辦法。
這辦法實在是有些喪心病狂,任何腦子沒問題的人都不至於做到這個地步。
但是……仔細想想,這辦法似乎很不錯的樣子。
反正他受傷之後可以很快地恢復,就算剝下壹塊皮,估計也用不了半個小時就能重新長好。然後硝制皮革、積累材料、制作鎧甲……似乎完全可行。
以他現在的身體強度,尋常重甲的防禦力都已經不值壹提。但如果用他自己的皮制作皮革,再做成鎧甲的話,相信強度壹定遠在尋常重甲之上,多少能幫他壹些忙。
畢靈空見他有些心動,立刻表示自己可以幫忙。
“前輩妳還會制作鎧甲?”
“我怎麽會制皮?沒學過。”
“那妳準備怎麽幫我的忙?”
“我可以幫妳麻醉。”畢靈空信心十足地說,“麻醉了,剝皮也不疼啊。”
他們還真就試了壹下,大概半刻鐘之後,得到了壹塊堅硬得超乎想象,手指敲上去只有沈悶而鈍重的聲音,明明薄薄壹片,卻能用來砍斷尋常金屬的硬皮。
然後,潘龍提出了壹個重要的問題。
“這樣的皮,哪個皮匠能把它做成鎧甲?”
畢靈空也有些茫然,她仔細回憶了很久,最後表示,可以試試用煉制法寶的方法來制作。
於是她噴出火焰,將這塊硬皮放在裏面烤。壹邊烤,壹邊輸入法力,只見空中壹個個文字浮現,然後逐次飛入火焰裏面,融入硬皮之中。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她收起火焰,那塊硬皮已經變成了約莫壹面護心鏡的模樣。
“試試看。”
潘龍接過還有余溫的皮護心鏡,拔出壹把短刀,向上面重重刺去。
壹聲悶響,精鋼短刀折斷成兩截,皮護心鏡上只有壹個小小的白點。
“成了!”畢靈空滿意地笑了,“接下來只要按照這個方法,壹塊壹塊煉制皮甲的各個部件,等部件全部湊齊,再施法組合起來,就是壹套完整的鎧甲了。”
潘龍倒也滿意,只是……想了想“用自己的皮給自己制造鎧甲”這件事,他就覺得有點怪怪的。
“妳是不是覺得事情不大對勁?”畢靈空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伸出手來,讓他看看自己的袖子,“看到我這件衣服了嗎?它都是用我自己身上的羽毛作為材料,煉制出來的。”
她愉快地說:“對我們妖神來說,自己的身軀就是最好的煉器原料。用自己的身體作為材料煉制出來的法寶器具,才最符合我們的需求。”
潘龍皺著眉頭,他總覺得哪裏不大對勁……
好在他並不是壹個糾結的人,而現在,也並不是糾結這些細枝末節的時候。
煉制皮甲的事情可以以後再說,今天最重要的,還是學習“從心所欲”的真正要訣。
因為不需要穿鎧甲的緣故,畢靈空直接帶著潘龍來到了壹片樹林裏面。她施法將許多粗樹枝折斷,壹根根懸掛在空中,不停地晃來晃去,到處亂撞。
“我練身法的時候,曾經在這種環境下修煉過。”潘龍說,“光是這些樹枝,只要我不粗心大意,它們壹個都別想撞到我。”
畢靈空笑了:“妳先過去再說。”
潘龍徑直走到樹叢中,壹根根粗木從四面八方撞過來,被他輕輕松松地躲過,沒有哪怕壹根能擦到他的邊。
看他如此輕松,畢靈空手上捏了壹個法訣,對著他吹了口氣。
“禁!”
潘龍眼前壹花,看到自己站在無數粗木之間壹動不動,粗木砰砰砰不停地撞在他的身上,然後又彈到壹邊,聲音就像是建築工們掄著大錘,在給房子釘樁子打地基壹般。
“妳已經明白了人和人之間的情感不能相通,明白了不要用自己的情感去揣測別人。但這只是第壹步,接下來,妳要明白‘真我’和‘自我’其實也並不完全相通,找到那個超然物外的‘真我’,學會用‘真我’來觀察世界,掌控自身。”
畢靈空的聲音幽幽傳來,轉頭看去,卻看到壹只小巧的烏鴉,停在樹枝上,歪著頭看著這邊。
“自我可以被欺騙,真我則不能。只有時刻明晰真我,才能真正做到不猶豫、不後悔、不畏懼,無論做什麽都發自真心,永遠不會違背自己真實的內心。”
烏鴉看著他,眼中滿是期待之色:“這才是真正的‘從心所欲’,當年整個儒門裏面,總共也沒幾個人練成,所有練成這個的人,最後都修成了仙佛,縱然壹時消滅,也有重新歸來的那壹天。”
“我沒有能夠做得到,只能修成妖神。希望妳能夠真正修成它,繼承我們儒門最核心的道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