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壹回　英雄末路
　　雲已不見，霧也已不見。
　　陰森黑暗的山洞裏，卻有壹堆火焰在躍動，閃動的火光，照亮了奇突的鐘乳和粗糙的山壁，也照亮了丁靈琳蒼白美麗的臉。
　　她醒來時，第壹眼就看見這堆火。
　　所以她沒有動，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裏，靜靜地凝視著火焰的躍動。
　　火焰的本身，仿佛就象征著生命，已為她帶來了溫暖和光明。
　　她從不知道火焰竟是如此可愛的。
　　然後她才看見傅紅雪，他冰壹樣的臉，已因火焰的閃動而變得有了生命。
　　現在他正將壹只皮毛已洗剝幹凈的野兔，放到火上去烤。
　　他的動作復雜而緩慢，他臉上甚至也已現出種和平寧靜的表情。
　　丁靈琳從未看過他臉上有過這種表情，她忽然覺得他並不是想像中那麽可怕的人。
　　帶著血的野兔已漸漸在火上被烤成金黃色，山洞裏彌漫著誘人的香氣。
　　丁靈琳臉上忽然泛起壹陣紅暈，她本不是那種壹見到血就會暈過去的女人。
　　她忍不住要解釋：“我剛才實在太餓，也太冷，所以才支持不住的。”
　　傅紅雪淡淡道：“幸好妳身上有火種，否則就只能吃帶血的兔肉了。”
　　丁靈琳失聲道：“火種是妳在我身上找到的？”
　　傅紅雪點點頭。
　　丁靈琳的臉更紅，她記得火刀和火石本在她貼身的衣袋裏。
　　她咬著嘴唇，板起了臉，大聲道：“妳怎麽能亂掏人家身上的東西？”
　　傅紅雪冷冷道：“我的確不該這麽做的，我本該脫光妳的衣服，把妳放在火上烤來吃。”
　　丁靈琳立刻用力拉緊了自己的衣襟，好像生怕這個人會真的過來脫她的衣服。
　　傅紅雪卻再也不睬她，默默地將烤好的野兔撕成兩半，隨手拋了壹半給她，竟是比較大的壹半。
　　丁靈琳心裏突又泛起壹陣溫暖之意。
　　她也不能算是個小心眼的女孩子，但傅紅雪若是給她比較小的那壹半，她還是會覺得很生氣。
　　她畢竟是個女人。
　　沒有鹽的烤肉，本來就像是已生了十八個孩子的女人壹樣，已很難令人發生興趣。
　　但沒有鹽的肉至少總比沒有肉好。
　　饑餓，本就是人類最不能抗拒的兩種欲望之壹。
　　丁靈琳幾乎將骨頭都吃了下去，吃完了還忍不住要嘆息壹聲，喃喃地道：“這兔子身上的肉簡直比猴子還少。”
　　傅紅雪道：“它身上若是肉多，說不定早已被別人捉去吃下肚了。”
　　丁靈琳嫣然道：“小葉說得不錯，妳有時看來雖然很可怕，其實卻並不是個兇狠惡毒的人。”
　　她眨了眨眼，又道：“無論妳怎麽想，我總覺得他壹直都對妳不壞，而且比誰都了解妳。”
　　壹提起葉開，傅紅雪的臉色又變了，忽然站起來，冷冷道：“妳自己還能不能脫衣服？”
　　丁靈琳的臉色也變了，失聲道：“妳……妳這是什麽意思？”
　　傅紅雪冷冷道：“妳若不能脫，我替妳脫。”
　　丁靈琳大駭道：“為什麽要脫衣服？”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想看著妳冷死、病死。”
　　丁靈琳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衣服的確已濕透，地上也是陰寒而潮濕的，這樣子躺壹夜，明天不大病壹場才是怪事。
　　她自己當然也不想冷死病死，但若要叫她在男人面前脫衣服，她寧可死——除了葉開外，隨便哪個男人都不行。
　　她咬著嘴唇，忽然道：“妳是不是真的強占過馬芳鈴？”
　　傅紅雪臉上的肌肉忽然繃緊，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卻還是點了點頭。
　　只要是他做過的事，他就絕不推諉否認。
　　丁靈琳道：“妳會不會強占我？”
　　傅紅雪冷冷道：“妳是在提醒我？”
　　丁靈琳道：“妳現在若要強占我，我當然沒法子反抗，但我卻希望妳明白壹件事。”
　　傅紅雪在聽。
　　丁靈琳道：“除了葉開外，無論什麽男人只要碰壹碰我，我就嘔心，因為我覺得世上所有的男人，沒有壹個能比得上他。”
　　傅紅雪充滿痛苦和仇恨的眼睛裏，仿佛又有火焰在燃燒。
　　他全身都仿佛有火焰在燃燒。
　　丁靈琳道：“妳恨他，也許並不是因為他殺了翠濃，而是因為妳知道自己永遠也比不上……”
　　傅紅雪突然壹把揪住她衣襟，把她整個人提了起來，嘎聲道：“妳錯了。”
　　丁靈琳道：“我沒有錯。”
　　傅紅雪道：“妳不該逼我的。”
　　他的手突然用力，已撕破了她的衣襟。
　　丁靈琳倒下去的時候，雪白的胸膛已在寒風裏硬起來。
　　她的淚也已將流下，咬著牙道：“我沒有錯，小葉卻實在錯了，他看錯了妳，妳根本不是人，是個畜生。”
　　傅紅雪全身不停地顫抖，突然也倒了下去，縮成了壹團。
　　火光閃動下，他的臉竟已完全扭曲變形，嘴角就像馬壹樣，吐出了濃濃的白沫。
　　丁靈琳反而怔住。
　　她也聽說過，傅紅雪是個有病的人，但她卻未想到他的病竟會突然而來，來得竟如此可怕。
　　這少年不但孤獨寂寞，滿心創痛，而且還有這種可怕的病像毒蛇般糾纏著他。
　　惟壹能安慰他，了解他的人，現在卻已被埋入了黃土。
　　他這壹生，過的究竟是種什麽樣的生活？生命對他也就未免太無情。
　　他應該恨的！
　　“我若是他，我說不定也會痛恨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
　　丁靈琳心裏的恐懼和憤怒，忽然又變作憐憫與同情。
　　她若還能站起來，現在說不定會將他像孩子般擁抱在懷裏。
　　可是她非但站不起來，幾乎連動都不能動。
　　她連手都已陰寒潮濕而漸漸麻痹，只能勉強擡起來，掩住衣襟。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壹陣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但來的卻顯然不止壹個人。
　　“這當然絕不會是葉開，葉開若要來，絕不會和別人壹起來的。”
　　丁靈琳的心沈了下去。
　　如此深夜，又有誰會冒著這種愁煞人的秋風秋雨，到這荒山上來呢？
　　腳步聲已在山洞外停下來，閃動的火光，已無異告訴他們這山洞裏有人。
　　過了半晌，外面就有人在試探問：“裏面的朋友高姓大名？請見示。”
　　丁靈琳用力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她只希望這些人壹時間還不敢貿然闖進來，只希望傅紅雪能在他們闖進來之前清醒。
　　但這時她已看見壹柄刀從外面慢慢地伸進來，接著她就看見了握刀的人。
　　來的人的確不止壹個，但現在進來的卻只有他壹個。
　　這人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卻不是傅紅雪那種接近透明的蒼白。
　　他的臉白裏發青，在閃動的火光中看來，竟仿佛是慘碧色的，又像是戴著個青銅面具。
　　他的眼睛也陰森可怕，只看了傅紅雪壹眼，目光就停留在丁靈琳裸露在破碎衣襟外的雪白胸膛上，眼睛裏突又露出種淫猥的表情。
　　丁靈琳只恨不得能將這雙眼睛挖出來。
　　這人手裏的刀已垂下，長長吐出壹口氣，顯然他已發現倒在地上的這兩個人都已沒有值得他戒備的地方。
　　他的眼睛更放肆了，就好像要鉆到丁靈琳的衣襟裏去。
　　丁靈琳忍不住大聲道：“妳看什麽？難道妳從來也沒有看過女人？”
　　這人笑了，用腳尖踢了踢傅紅雪，這：“他是妳的什麽人？”
　　丁靈琳道：“妳管不著。”
　　這人道：“他就是那個壹腳踢垮了關東萬馬堂的傅紅雪？”
　　丁靈琳道：“妳怎麽知道？”
　　這人道：“我本來就是來找他的。”
　　丁靈琳忍不住問道：“找他幹什麽？”
　　這人道：“我本想找他去替我做件事……替我去殺個人。”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但現在看來他已只有等著別人殺他了。”
　　丁靈琳勉強控制著自己，冷笑道：“妳若真的有這種想法，壹定會後悔。”
　　這人笑得更陰險，悠然道：“我不但真的有這種想法，還有另外壹種想法。”
　　丁靈琳又忍不住再問：“什麽想法？”
　　這人笑道：“男人看見壹個妳這麽漂亮的女人赤裸著胸膛躺在他面前，他心裏會有什麽想法，我不說妳也應該知道。”
　　丁靈琳突然全身冰冷，失聲道：“妳敢？”
　　這人悠然道：“我為什麽不敢，就算傅紅雪現在還能夠拔他的刀，我也不快。”
　　丁靈琳道：“妳……妳真的不怕？”
　　這人道：“他若知道我是什麽人，說不定會自動把妳讓給我的。”
　　丁靈琳道：“妳憑什麽？”
　　這人道：“我只憑壹樣東西，壹樣傅紅雪連做夢都想得到的東西。”
　　他微笑著，用刀尖去撥丁靈琳緊拉著衣襟的手，接著道：“就憑這樣東西，我不但敢想，而且敢做，妳若不信，我現在就可以做給妳看。”
　　丁靈琳幾乎已忍不住要失聲大叫起來，她的手已不能不松開。
　　就在這時忽然看見壹樣東西從外面飛進來，打在這人因微笑而露出的牙齒上。
　　只聽“格”的壹響，這人的門牙已然被打破了兩三顆。
　　這樣東西隨著碎裂的牙齒落下來，竟是粒還沒有剝皮的花生。
　　這人面色驟然改變，壹只手掩住了嘴，壹只手揚起了刀。
　　丁靈琳看到地上的花生，臉色也已變了，忍不住失聲驚呼道：“路小佳！”
　　路小佳也是她現在最不願看見的人之壹，為什麽他也偏偏來了？
　　她的運氣為什麽會忽然變得如此壞。
　　山洞外還是雲霧淒迷，壹片黑暗，壹個人帶著笑說道：“這世上並不壹定只有路小佳才能吃花生的，不吃花生的倒很難找出幾個。”
　　壹個人微笑著，施施然走了進來，穿得很隨便，笑得很輕松，看他的樣子，就算是天塌下來，他好像也不會在乎。
　　看到了這個人，丁靈琳只覺得那悶死人的濃雲密霧仿佛已忽然消散了，那愁煞人的秋風秋雨也仿佛忽然停了。
　　現在就算是天真的塌了下來，她也已不在乎，因為這個人就是葉開。
　　只要能看見葉開，這世上還有什麽事值得她在乎的。
　　她心裏忽然充滿了溫暖之意，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卻故意要板起臉，道：“妳死到哪裏去了，怎麽直到現在才來？”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也想早點來的，卻又不能眼看著妳那位寶貝二哥躺在地上生氣，不管怎麽樣，他畢竟是妳的二哥。”
　　丁靈琳就算還想生氣，也氣不出了，忍不住笑道：“妳本來就應該對他好壹點，因為他遲早總有壹天要做妳的大舅子的。”
　　葉開看著她，皺了皺眉，道：“可是妳們丁家的人為什麽總喜歡躺在地上呢？”
　　丁靈琳道：“妳自己說過的，壹個聰明人能躺下去的時候，是絕不會坐著的。”
　　葉開也笑了，道：“不錯，有道理。”
　　他看了看傅紅雪，又看了看那個高舉著鋼刀的人，道：“妳們都是聰明人，但這位仁兄為什麽還不肯躺下去，這樣子站著豈非太累？”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所以妳應該勸勸他，要他不如還是躺下去的好。”
　　葉開點了點頭，道：“不錯，有道理。”
　　這人的嘴已閉起，嘴角還在流著血。
　　他本就是個老江湖、老狐貍，當然知道能用壹顆花生打落門牙的人，絕不是好惹的。
　　但現在葉開又在背對著他，再難惹他的人，背上也絕不會長著眼睛。
　　他的刀又恰巧正對著葉開的脖子，這機會實在難得，錯過實在可惜。
　　他突然揮刀，直砍葉開的脖子。
　　誰知道葉開背後偏偏像是長著眼睛，突然回身，指尖輕輕在這人握刀的手腕上壹劃。
　　這人的刀忽然間就已到了他手裏。
　　葉開看著這把刀，輕撫著刀鋒，微笑道：“看來這也是把快刀。”
　　這人的臉已僵硬，想勉強笑笑，但笑起來卻比哭還難看。
　　葉開道：“這麽快的刀無論砍在誰的脖子上，他的腦袋都壹定會掉下來，妳信不信？”
　　他提著刀在這人脖子比了壹比，微笑著道：“妳若不信，倒也不妨試試。”
　　這人壹張白裏透青的臉，已嚇得全無人色，吃吃道：“不……不必試了。”
　　葉開道：“妳相信？”
　　這人道：“當……當然相信，誰不信，誰就是龜孫子。”
　　葉開大笑。
　　，
　　這人忽又問道：“閣下上山時，有沒有看見在下的朋友們？”
　　葉開又點點頭，道：“我看他們好像都已累得很，所以勸他們不如躺下去休息休息的好。”
　　這人臉色又變了變，苦笑道：“其實我……我也已累得很。”
　　葉開道：“既然累得很，為什麽還不躺下去？”
　　這人什麽話都不再說，走到角落裏，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丁靈琳忍不住嫣然壹笑，道：“看來他倒也是個聰明人。”
　　葉開嘆了口氣，道：“這年頭的笨人本來就已不多的。”
　　丁靈琳道：“只可惜我跟妳壹樣，我們雖然不太笨，也不太聰明。”
　　葉開道：“我知道妳也想站起來走走了，躺得太久，也會累的。”
　　丁靈琳抿著嘴笑道：“所以妳也正好乘機來揩油，捏捏我的大腿。”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我只奇怪妳二哥點妳穴時，為什麽不順便把妳的嘴也壹起點住呢？”
　　丁靈琳道：“因為他知道我要咬死妳。”
　　傅紅雪的身子雖然漸漸已能伸直，卻還在不停地喘息著。
　　葉開看著他，黯然道：“這麽樣壹個人，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病？”
　　丁靈琳已站了起來，正彎著腰在捏自己的腿，也不禁嘆道：“他的確是個很可憐的人，但有時卻又偏偏要叫人覺得他很可怕。”
　　她忽又問道：“妳知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把我架到這裏來？”
　　葉開搖頭。
　　丁靈琳道：“他以為妳殺了翠濃。”
　　葉開皺起了眉，道：“翠濃已死了？”
　　丁靈琳道：“她的墳墓就在外面，傅紅雪親手埋葬了她。”
　　葉開嘴角的微笑忽然不見了。
　　丁靈琳瞪著他，道：“究竟是不是妳殺了她的？”
　　葉開道：“妳也要問我這種話？”
　　丁靈琳嘆道：“我當然知道妳絕不會做這種事的，可是妳的刀為什麽會到了他手上？”
　　葉開道：“我的刀？……”
　　丁靈琳還沒有說話，已看見了有刀光壹閃。
　　葉開壹伸手，閃電的刀光已到了他手上——壹柄飛刀，薄而鋒利。
　　他擡起頭，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站起來時，就像是幽靈忽然從地下出現，煙霧忽然從地下升起。
　　火光已微弱，他看來更蒼白，更憔悴、更疲倦。
　　可是他眼睛的憤怒和仇恨卻比火焰更強烈。
　　他手裏緊緊的握著他的刀，目光刀鋒般瞪著葉開，壹字字道：“這是不是妳的刀？”
　　葉開沒有回答，不能回答。
　　這柄刀的確和他用的刀完全壹樣，但這柄刀卻絕不是他的。
　　能用這種刀殺人的人雖然不多，卻也並不是完全沒有。
　　但是他實在想不出有誰能偽造這種刀，而且還打造得完全壹模壹樣。
　　世上幾乎根本就沒有人看過他用的這種刀。
　　傅紅雪還在瞪著，等著他回答！
　　葉開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用這把刀殺了誰？”
　　傅紅雪道：“妳殺了郭威的孫子，又殺了王大洪。不是嗎？”
　　葉開道：“王大洪？”
　　傅紅雪道：“妳叫王大洪殺人，然後妳殺了他滅口。”
　　葉開道：“翠濃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傅紅雪道：“他用的是毒劍，但妳的手段卻比他的劍還毒！”
　　葉開又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現在就算否認，妳也是絕不會相信的。”
　　傅紅雪道：“絕不會。”
　　葉開道：“可是妳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麽要殺翠濃呢？”
　　傅紅雪道：“妳真正要殺的並不是翠濃，是我。”
　　葉開道：“是妳？我為什麽要殺妳。”
　　傅紅雪還沒有開口，躺在地上的那個人突然跳起來，大聲道：“因為妳已經被萬馬堂收買了，我恰巧在無意間聽見他透露過口風。”
　　傅紅雪霍然轉身，盯著這個人，厲聲道：“妳是什麽人？”
　　這人道：“我姓白，賤名白健，江湖中人卻都叫我白面郎君。”
　　傅紅雪道：“妳見過馬空群？”
　　白健道：“天天都可以見到。”
　　傅紅雪動容道：“他在哪裏？”
　　白健白了葉開壹眼，道：“妳先殺了他，我隨時都可以帶妳去。”
　　傅紅雪的臉突又因激動而發紅。
　　無數日辛苦的找尋，竟忽然在無意間得到結果，無數年的刻骨銘心，像毒蛇般糾纏著他的仇恨，現在忽然又有了報復的希望。
　　老天保佑，馬空群總算還活著，總算還沒有死在別人手裏。
　　傅紅雪緊握雙手，滿眶熱淚幾乎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白健道：“我到這裏來，本就是為了要帶妳去找馬空群的，可是他……”
　　傅紅雪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他本就已非死不可！”
　　白健吐出口氣，目中已露出笑意。
　　但就在這剎那間，他眼前忽然有刀光壹閃，壹縷寒風貼著他耳朵擦了過去。
　　接著只聽“奪”的壹聲，火星飛濺，壹柄飛刀釘在他身後的山壁上，薄而利的刀鋒竟已入石兩寸。
　　白健突然覺得兩腿發軟，竟似已連站都站不住了。
　　這柄刀本來明明在葉開手上，他竟未看見葉開是如何出手的。
　　甚至傅紅雪都未看見這柄刀是如何出手的，他臉色似也變了。
　　葉開淡淡道：“我若真的已被萬馬堂收買，這個人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傅紅雪遲疑著，突又冷笑，道：“妳當然不會在我面前殺人滅口。”
　　葉開道：“妳相信他的話？”
　　傅紅雪道：“只相信我親眼看見的事，我……我親眼看見翠濃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葉開道：“妳真的要殺了我替她報仇？”
　　傅紅雪不再說話，因為現在又已到了無話可說的時候。
　　他的刀已出鞘。
　　刀光壹閃，比閃電更快，比閃電可怕。
　　沒有人能形容他這壹刀，他壹刀出手時，刀上就仿佛帶著種來自地獄的力量。
　　從來也沒有人能避開他這壹刀。
　　可是葉開的人已不見。
　　傅紅雪壹刀揮出時，他的人忽然已到三丈外，壁虎般貼在山壁上。
　　就在刀鋒還未離鞘的那壹瞬間，他的身子已淩空飛起，倒翻了出去。
　　傅紅雪拔刀的動作幾乎已接近完美，若是等到他的刀已離鞘，就沒有人再能避開那壹刀。
　　葉開的身子，看來就像是被刀風送出去的。
　　看來他竟像是早已知道會有這壹刀，早已在準備閃避這壹刀。
　　他閃避的動作，也已接近完美。
　　只有傅紅雪自己才知道他這壹閃是多麽完美，多麽巧妙。
　　他握刀的手掌，突然沁出了冷汗。
　　葉開看著他，突然道：“這樣子不公平。”
　　傅紅雪道：“不公平？”
　　葉開道：“妳殺了我，我死而無怨，可是我若萬壹殺了妳呢？”
　　丁靈琳立刻搶著道：“妳若死了，還有誰會替妳去找馬空群報仇？妳難道已將那段仇恨忘了？”
　　傅紅雪怎麽能忘得了！
　　他對葉開的仇恨雖然新鮮而強烈，可是對馬空群的仇恨，卻已像毒草般久已在他心裏生了根。
　　就算他的心已碎成千千萬萬片，每壹片上都還是會帶著這段仇恨。
　　他活著，本就是為了這段仇恨，就算他想忘記，也是忘不了的。
　　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鋒卻也是蒼白的，就好像他的臉壹樣，蒼白而透明。
　　他緊緊握著刀，竟不知這第二刀是不是還應該砍出去。
　　白健用力咬著牙，眼睛裏已因緊張興奮而布滿了血絲。
　　他也已看出了傅紅雪的猶豫，他認為葉開若不死，他就得死。
　　平時他本是個陰沈狡猾，很有判斷力的人，但這種生死間可怕的壓力，卻使他做出了件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大聲道：“妳為什麽還不動手？剛才妳倒在地上時，若不是我救妳，他已殺了妳，妳難道還給他第二次機會？”
　　他自己認為他的話說得很有煽動力，他自己若在傅紅雪這種情況下，聽見了這些話，是絕不會放過對方的。
　　可是他錯了，他忘記傅紅雪和他並不是同壹種人，絕不是！
　　傅紅雪竟忽然轉身，刀鋒般的目光已盯在他臉上，壹字字問道：“妳剛才救過我？”
　　白健立刻用力點頭。
　　傅紅雪道：“為什麽要救我？”
　　白健道：“因為我要妳去殺了馬空群，馬空群壹日不死，我也壹日不能安心。”
　　這解釋也極合情合理，他自己也很得意。
　　誰知傅紅雪卻突然冷笑，道：“現在我只有壹點還不明白。”
　　白健道：“哪壹點？”
　　傅紅雪冷冷道：“他若真的要殺我，就憑妳也能救得了我？”
　　白健突然怔住。
　　他終於明白，這少年雖然是個殘廢，雖然有種隨時都可能發作的惡疾，但他卻絕不是他想像中那種幼稚愚蠢的人。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做了件多麽愚蠢的事。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看著冷汗壹粒粒從他額角上滴出來，那眼色就像是看著條已被人趕到垃圾堆裏的野狗壹樣。
　　他已不願再多看這個人壹眼，目光垂下，凝視著自己手裏的刀，冷冷道：“我本該殺了妳的。”
　　白健也在看著他的刀，全身都在發抖。
　　傅紅雪道：“可是妳這種人根本就不配我出手。”
　　白健的人突然軟癱，倒在山壁上，無論誰剛從死亡邊緣爬回來，都難免會像他壹樣虛脫。
　　傅紅雪慢慢地接著道：“我不殺妳，妳最好也不要逼我。”
　　白健道：“我……我明白。”
　　傅紅雪道：“馬空群真的還活著？”
　　白健道：“絕不假。”
　　傅紅雪道：“妳是想活著帶我去，還是想死在這裏？這兩條路妳都可以走。”
　　他不再多說壹個字，也不再多看這個人壹眼。
　　他已算準了這種人會怎麽樣選擇——事實上，他已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葉開正看著他，目中帶著種欣慰的笑意，忽然道：“看來妳的確已進步了很多。”
　　傅紅雪還在看著自己的刀。
　　刀鋒越磨越利，人又何嘗不壹樣？這世界上大多數人豈非都是在痛苦中成長的？
　　自從失去了翠濃後，他忽然第壹次感覺到對自己又有了信心。
　　他擡起頭，凝視著葉開道：“今天我可以讓妳走，但我們之間的賬，卻遲早還是要結清。”
　　葉開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什麽時候？什麽地方？我都可以讓妳決定。”
　　葉開道：“時候和地方已用不著再定。”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我反正沒有事，我可以跟妳去。”
　　傅紅雪冷笑，道：“我只要看見馬空群，世上絕沒有任何人再能救他。”
　　葉開道：“我並不想去救他，可是，我的確很想去看看。”
　　傅紅雪道：“先看我殺馬空群，再等著我殺妳？”
　　葉開笑了，微笑著道：“妳那時若是萬壹不想殺我了，我也不反對。”
　　傅紅雪冷冷道：“妳可以去看，可以去等，可是這壹次無論是我殺了他，還是他殺了我，妳最好都不要多事。”
　　葉開道：“我答應。”
　　傅紅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道：“在路上時，妳最好走得遠些，最好不要讓我看到妳們。”
　　他已不願再看見任何成雙成對的人，他寧願孤獨；有種痛苦在孤獨中反而比較容易忍受。
　　葉開當然明白他的心情，忽又笑了笑，道：“其實妳根本不必要這個人帶路的。”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我已想出了他的來歷。”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他是龍虎寨的人，馬空群想必壹直隱藏在龍虎寨。”
　　白健的臉突然發青，這已無異說明馬空群的確在龍虎寨。
　　他活著對別人已完全沒有價值。他認為葉開已絕不會再放過他，可是他又錯了；他忘了葉開跟他也不是同壹種人，絕不是。
　　丁靈琳忽然看著他笑了笑，道：“妳放心，他們雖然已不要妳帶路，也不會殺妳的，因為他們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白健擦了擦汗，道：“我……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的。”
　　丁靈琳微笑道：“他們的確是的，但我卻不是。”
　　白健的臉又發青，道：“妳……妳……”
　　丁靈琳淡淡道：“我只不過是個女人，女人總比較小心眼的，所以妳以後最好記住，無論什麽人都可以得罪，卻千萬不要得罪女人。”
　　白健汗出如雨，吃吃道：“我以後壹定……壹定記住。”
　　丁靈琳道：“妳真的壹輩子也不會忘記？”
　　白健道：“真的。”
　　丁靈琳嘆了口氣，道：“只可惜妳的話我壹句也不相信。”
　　白健道：“妳……妳要怎樣才相信？”
　　丁靈琳忽然沈下了瞼，道：“我只有壹個法子。”
　　白健看到她的臉色，忽然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法子了，他突然用出最後壹點力氣，沖了出去。
　　這次他沒有錯。他雖然不了解英雄和君子，卻很了解女人。
　　他沖出去時，忽然聽見腦後響起了壹陣清悅的鈴聲，優美而動聽。
　　這就是他最後聽見的聲音。
　　夜色更深。夜色最深時，也正是接近黎明最近的時候。
　　傅紅雪看著白健在黑暗中倒了下去，回頭瞪著葉開，冷冷道：“妳不該讓他死的。”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他也不該得罪女人。”
　　傅紅雪道：“馬空群若不在龍虎寨呢？”
　　葉開道：“他壹定在。”
　　可是葉開這次也錯了。
　　馬空群已不在龍虎寨。龍虎寨裏已沒有人，沒有壹個活人。
　　地上的血已凝結，血泊中的屍體也已冰冷僵硬。
　　葉開並不是沒有見過鮮血和死人，但現在卻也覺得忍不住要嘔吐。
　　傅紅雪緊握著他的刀，緊握著他的手。他幾乎已開始嘔吐，可是他用盡了壹切力量忍住。
　　他不忍再看，卻用盡壹切力量勉強自己看。——十九年前梅花庵外的情況，是不是就跟現在壹樣？
　　他恨馬空群，但卻從未像現在這麽恨過。因為這本是他第壹次親眼看見馬空群手段的殘暴狠毒。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開才長長嘆息，道：“他想必已發現白健去找妳了，所以才下這種毒手。”
　　傅紅雪沒有開口。他不能開口，只要壹開口，就必將嘔吐。
　　葉開蹲下來，用兩根手指捏起了壹撮帶血的泥土。泥土還是濕的。
　　陽光照不到這裏，血雖已凝結，卻還沒有幹透——這是不是因為血中還有淚？
　　葉開沈吟著，道：“他走了好像還沒有多久。”
　　丁靈琳已轉過身，用手掩住了臉，忽然道：“但又有誰知道他是從哪條路走的呢？”
　　葉開道：“沒有人知道。”
　　他遙視著遠方，目光中竟似也充滿了憤怒，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接著道：“我只知道，像他這種人，無論往哪條路走，都走不遠的。”
　　丁靈琳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所有的路，都壹定很快就會被他走光了。”
　　壹個人就算已走光了所有的路，就算已無路可走時，也不會停下來的。
　　因為他還有壹條路走。
　　絕路！沒有人願意自己走上絕路的。
　　可是妳若真的不願意，也沒有人能逼妳走上絕路，惟壹能使妳走上絕路的人，就是妳自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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