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土木堡
明朝那些事兒 by 當年明月
2025-2-12 17:41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也先揮刀出鞘。
蒙古騎兵分為四路,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對大明帝國分別發動了進攻。
其中第壹路攻擊遼東,第二路攻擊甘肅,第三路攻擊宣府,最後壹路由也先自己統領,攻擊大同。
戰爭就此全面爆發。
消息傳到京城,大臣們十分緊張,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商量對策。事發突然,很多大臣心中都沒底,但有壹個人卻與眾不同,十分興奮。
此人又是王振。
受賄的是妳,查貨的是妳,惹事的也是妳,現在打仗了,妳還有什麽可興奮的?
要說明的是,王振從來就不是什麽主戰派。正統八年(1443),侍講學士劉球就曾經給皇帝上過壹次奏折,指出蒙古使臣人數日益增多,必然包藏禍心,希望能夠盡早整頓兵制,積極備戰。
劉球沒有想到,他出於愛國熱情上書,換來的卻是殺身之禍。
王振看到奏折後,勃然大怒。不知是他收了也先的錢,還是認為劉球是在指責自己沒有盡到責任,反正他找了個借口,把劉球關進了監獄,在不久之後,他指使自己的親信錦衣衛指揮馬順殺害了劉球。
這樣壹個禍國殃民的死太監,自然是不會有什麽愛國情操的。
他之所以興奮,是因為在他看來,這是壹個實現自己抱負,揚威天下的機會。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開始秘密地籌劃。
當時也先的軍事實力已經非常強大,明朝的邊境將領已然不是對手,大同守軍連連失利,紛紛告急,朝廷經過會議,決定派出駙馬井源出兵作戰。
駙馬井源是壹個很有能力的將領,他的出征緩和了當時的緊張局勢。
然而就在他出征後第二天,皇宮就傳出了壹個消息,這個消息震驚了所有的人。
皇帝要親征了!
這正是王振搗的鬼。
王振想要遠征立功,但他沒有能力也沒有威望帶兵出征,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想到了皇帝。
皇帝是自己的學生,壹直聽自己的話,只有借助他的名義,才能實現自己統率大軍的夢想!
在王振的慫恿下,英宗朱祁鎮下達了親征的命令,召集大軍共二十萬,立刻準備出征。
這裏要說壹下,很多史書都說此次出征共有五十萬人,根據本人考證,這是不準確的。因為由當時動員兵力的時間及京城附近的布防情況分析,幾天之內,絕對不可能召集五十萬大軍,當時京城的三大營總兵力是十七萬左右,加上附近軍隊,共計數量應當在二十萬左右。
我們知道,兵家有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的人也要吃飯,要睡覺,這就必須準備好糧食帳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打仗就是打後勤。
朱棣遠征之時,會征用大量的民工、牛馬車輛,並設置專門的運糧隊,準備後勤時間往往長達幾個月。
那麽王振統領的這二十萬大軍出發準備用了多長時間呢?
答:不到五天!
七月中旬接到邊關急報,七月十七日就出征了!
在王振這個蠢貨看來,只要把人湊齊就行了。他事先通過邊報得知,也先只有兩三萬人馬,所以他征召二十萬大軍,認為這樣就壹定能夠取勝。
是啊,這個算術小學生也會做,二十萬對兩萬,平均十個人對壹個人。似乎不用打,壹人踩上壹腳也能把對手給踩死。
王振就是這樣想的,他的作戰思想似乎也就源自於此。
無知啊,真是極度的無知!王振這個出生市井的小人物此刻終於顯出了他的本色,在他看來,戰爭似乎就等同於街頭的黑社會鬥毆,雙方手持西瓜刀對砍,誰人多,誰氣勢大,誰就能贏。
話說回來,戰爭到底與鬥毆有什麽不同,為什麽不是人越多越好呢?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開壹個專題。
【戰爭是怎樣煉成的】
壹千多年前,壹個叫韓信的人對皇帝劉邦說出了壹句話:韓信帶兵,多多益善!
這不僅是壹句成語,壹句千古名言,也是壹句自信的豪言壯語。
在我看來,在韓信說出此言之後的壹千多年裏,有資格有能力以此言自居者,不會超過十五個人。
而如果妳仔細研究過軍事,就會發現,要做到帶兵多多益善,實在是太難了。
要說明原因,就必須從什麽是戰爭說起。
如果我們把戰爭的所有外表包裝脫去,就會發現:
戰爭,就是另壹種形式的打架鬥毆。
下面,我會借用經濟學中的模型理論(先預設基本框架,不斷增加條件的經濟分析法)來說明這個問題。
先從兩個人講起,相信大家也有過打架的經歷,而兩個人打架就是我們俗稱的“單挑”。
“單挑”實際上是壹件比較痛苦的事情,因為打人的是妳,挨打的也是妳,是輸是贏全要靠妳自己。當然,如果妳比對方高大,比對方強壯,湊巧還練過武術(最好是搏擊,套路不怎麽管用),那麽勝利多半是屬於妳的。
現在我們把範圍擴大,如果妳有兩個人,而對方還是壹個人,那妳的贏面就很大了,兩個打壹個,只要妳的臉皮厚壹點,不怕人家說妳勝之不武,我相信,勝利會是妳的。
下面我們再加壹個人,妳有三個人,對手還是壹個人。此時,妳就不用動手了,妳只要讓其余兩個人上,自己拿杯開水,壹邊喝壹邊看,臨場指揮就行。
就不用壹個個地再增加了,如果妳現在有壹千個人,對手壹個人,結果會怎樣呢?
我相信,在這種情況下,妳是不會贏的,因為對手早就逃了。
到現在為止,妳可能還很樂觀,因為壹直以來,都是妳占優勢。
然而真正的考驗就要來了,如果妳有壹千個人,對手也有壹千個人,妳能贏嗎?
妳可以把壹千個人分成幾隊去攻擊對方,但對手卻可能集中所有人來對妳逐個擊破,妳能保證自己獲得勝利嗎?
覺得棘手了吧,其實我們才剛開始。
下面,我們把這個數字乘以壹百,妳有十萬人,對手也有十萬人,妳怎麽打這壹仗?
這個時候,妳就麻煩了,且不說妳怎麽布置這十萬人進攻,單單只說這十萬人本身,他們真的會聽妳的嗎?
妳要明白,妳的手下這十萬人都是人,有著自己的思維,有的性格開朗,有的陰郁,有的溫和,有的暴躁,他們方言不同,習慣不同,妳的命令他們不壹定願意聽從,即使願意,他們也不壹定聽得懂。如果裏面還有外國友人(比如朝鮮),那妳還得找幾個翻譯。
這就是指揮的難度,要想減低這壹難度,似乎就只有大力推廣漢語和普通話了。
要是再考慮他們的智商和理解能力的不同,妳就會十分頭疼。這十萬人文化程度不同,有的是文盲,有的是翰林,對命令的理解能力不同,妳讓他前進,他可能理解為後退,壹來二去,妳自己都會暈倒。
很難辦是吧,別急,還有更難辦的。
我們接著把這十萬人放入戰場,現在妳不知道妳的敵人在哪裏。他們可能隱藏起來,也可能分兵幾路,準備伏擊。而妳自己要考慮怎麽使用自己這十萬人去找到敵人並擊敗他們。
此外,妳還要考慮這十萬人的吃飯問題,住宿問題,糧食從哪裏來,還能堅持多少天。
腦子有點亂吧,下面的情況會讓妳更亂。
妳還要考慮軍隊行進時的速度、地形、下雨還是不下雨,河水會不會漲,山路會不會塞,士兵們經過長時間行軍,士氣會不會下降,會不會造反,妳的上級(如果有的話)會不會制約妳的權力,妳的下級會不會嘩變。
妳的士兵有沒有裝備,裝備好不好,士兵訓練水平如何,敵人指揮官的素質如何,敵人的裝備如何,敵人的戰術是什麽,妳的心裏承受能力有多大,打了敗仗怎麽撤退,打了勝仗能否追擊,等等。
事實上,戰場上的情況還要復雜得多。相信看到這裏,妳已經明白,別說帶十萬人出去打仗,妳就是帶十萬人出去轉壹圈,旅個遊,能平安無事地回來就已經很不錯了。
妳可能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了,恰恰相反,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面,不要忘記,我們的目標是多多益善。
如果妳再把指揮的人數乘上十倍,壹百萬人,妳就會發現,妳面對的已經不是壹百萬可以依靠的人,而是壹百萬個麻煩,是真正的災難。
從十萬到壹百萬,妳的人數增加了十倍,但妳的問題卻可能增加了壹百倍,任何小的問題如果不加以重視,就會壹發不可收拾。壹百萬人,每天要消耗多少糧食不說,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誰也不是傻瓜,妳怎麽控制壹百萬個人,讓他們去聽從妳的指揮呢?
軍事指揮就如同壹座金字塔,指揮的人數和指揮官的指揮能力是成正比的,指揮的人數越多,對能力的要求就越高。從古至今,有能力站在塔頂的人是很少的。
多多益善是壹種境界,它代表著指揮官的能力已經突破了人數的限制,突破了金字塔的塔頂,無論是十萬、還是五十萬、壹百萬,對於指揮官而言,都已經沒有意義。
因為這種指揮官的麾下,他的士兵永遠只有壹個人,命令前進絕不後退,命令向東絕不向西。
同進同退,同生同死。
這才是指揮藝術的最高境界。
所以,善帶兵而多多益善者,是真正的軍事天才。
這樣的人,我們稱之為軍神。
以上就是模型的構建過程,但這個模型是理想化的,我們在此還要補充兩種特殊情況。
首先,這個模型設定的是普通的人,不包括具有特異功能的人士,如郭靖、楊過、張無忌等人,能夠突破地球引力,壹跳十幾米,穿墻入室,身負如乾坤大挪移之類的絕學,壹個能打幾百上千個。
如果妳手下有壹千人,而對手果真是上述傳說人物中的壹個,那妳還是快逃吧。不但是因為對方身負絕學,更重要的原因是,對方是正面人物、主要人物,是主角,根據劇情限定,他就是睡著了妳也打不過他的,妳才幾斤幾兩,敢和大俠對著幹?劇情限定好了,他是穩贏的。
其次,雙方裝備不能過於懸殊,比如對方拿火槍,妳拿板磚,就算人再多壹倍,估計也是沒用的。
【結論】
總之,戰爭不是打群架,人多就穩贏,實際上現在某些街頭鬥毆的人也開始註意戰術方法了,他們也時不時來個半路偷襲,前後夾擊之類的把戲。
可見事物總是不斷向前發展的。
帶幾十萬人出去打仗是很容易的,即使妳把全國人口全帶出去也沒有人管妳,問題是妳要能保證打贏。而像白起、韓信、陳慶之、李靖這樣有能力做到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比如國民黨的著名將領胡宗南,手下長期擁兵數十萬,卻壹直被只有幾萬人的對手牽著鼻子走,最後被打得落花流水。倒不是他不肯用心,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黃埔同學最後給他下了壹個定義——“胡宗南,也就是個團長。”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他從前不過是個小小的學官,還是個學藝不精的學官,後來還成了宦官,然而這位身殘誌不堅的仁兄居然壹下子當上了二十萬人的統帥(實際統帥權在他手中)。
後果可想而知,也不堪設想。
【準備與抉擇】
在這短短的幾天中,王振壹直做著青史留名的美夢,而其他的人也有著各自的行動。
首先是大臣們。當他們聽說這個如同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後,頓時炸了鍋,紛紛上書反對,帶頭的是吏部尚書王直。
吏部就是人事部,由於主管官員任命職權,故而位居六部之首,吏部尚書也有了壹個專門的稱呼——天官,可見其威望之高。
在王直的帶領下,百官聯合上奏折反對出征,但可惜的是,王振是司禮監,並且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反對無效。
除了這些人外,兵部的兩位主官也上書反對,他們分別是兵部尚書鄺埜和兵部侍郎於謙。
鄺埜,宜章人,永樂年間進士出身。他為人清廉,十分正直,對於王振的胡作非為很是不滿,這次他上書反對,正是他壹貫以來正派品行的表現。不出所料,他的反對也被駁回,但這並不是他勸阻行為的結束,事實上,作為壹個從始至終參加了這次遠征的人,他把自己的忠誠保留到了生命的最後壹刻。
而這位於謙,正是我們後面篇章的主角,要說這位仁兄實在不是壹般的強,他的能力和人望也不是壹般的高,他得罪過第壹號紅人王振,且從未認錯,居然就在王振眼皮子底下還能復官至兵部侍郎,而王振也拿他沒有辦法,可見其根基之牢固,背景之深厚。
這兩位兵部高級官員的抗議被駁回後,也只好去繼續他們的工作,為遠征作準備。按照規定,皇帝出征,兵部主要領導應該陪同,經過內部商議,最終作出了決定:
鄺埜陪同出征,於謙暫時代理兵部事宜。
這壹決定挽救了大明帝國的國運。
與他們相比,其余兩位輔政大臣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三楊已經死了,胡濙沒有什麽能力,而真正應該起作用的張輔卻壹言不發。
這就太不應該了,張輔率軍平定安南,曾身經百戰,不可能不知道這壹舉動的危險性,此人是四朝老臣,王振也不敢把他怎麽樣,如果要爭論起來,王振可能還不是他的對手,但年老心衰的張輔卻令人失望地保持了沈默。
雖然壹言不發,雖然明知危險,但張輔最終還是與皇帝壹起出發遠征了,不是作為指揮官,只是作為壹個陪同者。
妳把兒子交給我,我就陪他走到底吧。
大臣們亂成壹團,各有各的打算和行動。皇帝也有,皇帝也是人,在出差之前,他也要交接好工作,告別親人,這才能打好包袱上路。
朱祁鎮現在就面臨著這兩項工作。他首先把國家大權交給了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應該說朱祁鎮是壹個品性溫和的人,他和他的弟弟關系也十分的好,而他的弟弟也十分規矩,對於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從不貪心,比如說——皇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朱祁鎮放心地將國家大權交給了他。
然而朱祁鎮不明白的是,世界是不斷變化的,事情會變化,人也是會變的。
當壹個人習慣了某種權威和特權後,他就無法再忍受失去它們的痛苦。
權力在帶給人們尊嚴的同時,也會帶給他們自私。
交代完國家大事後,朱祁鎮去向自己的妻子——錢皇後告別。
正統七年(1442)對大明王朝而言並不是個好的年份,正是在這壹年,張太皇太後去世,王振奪取了國家大權,但這壹年對於朱祁鎮本人而言,卻是幸福的,因為就在這壹年,他迎娶了自己的皇後錢氏。
自古以來,幾乎是有多少皇帝就有多少皇後,而且皇後的人數只會多不會少。事實上,皇後壹直以來都是不可忽視的壹股政治力量,從武則天到慈禧,她們在歷史中擔任的戲份絕不比某些男主角少,當然,更多的皇後則是默默無聞,被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但也有壹些皇後因為她們卓越的政治才能和權謀手段被載入史冊,名留青史。
這位錢皇後就是其中的壹位,她的名字壹直流傳下來,為後人傳頌。
但她與歷史上的那些皇後們不同,她不是靠自己的權術陰謀、政治手段讓人們記住她的。
她憑借的是最為簡單也最為真誠的東西——感情。
她用自己的真情打動了歷代的史官,於是她的事跡就此流傳下來,並感動了更多的人。
壹個女人的傳奇,因真情而不朽。
皇後與皇帝之間有真的感情嗎?相信這也是很多人的疑問,在我看來,答案是肯定的。
至少在這位錢皇後身上,我看到了真正的感情,沒有任何功利、純真的感情。
在那三千佳麗的深宮中,無數陰謀詭計每壹天都在不斷上演,為了爭寵、爭權,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會變得比男子更加陰狠毒辣,有的甚至不惜殺掉自己的骨肉去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武則天)。
但這絕不是說她們可恨,可憎,事實上,她們是壹群可憐的人。
在那權力決定壹切的世界中,有了皇後和寵妃的名分,有了權力,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要想穩固自己的地位,就必須消除所有的感情和同情心,變得冷酷無情。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在我看來,這些可憐的女人們的所作所為並不是自私,而是自保。
而在後人眼中,所謂後宮就是壹筆算不清的爛賬,爭寵、奪位、爭嫡周而復始,不厭其煩,烏煙瘴氣。
這位錢皇後,就是烏煙瘴氣的後宮中盛開的壹朵蓮花。
朱祁鎮十分喜愛他的這位原配夫人,也十分照顧她。錢皇後並非出生大富大貴之家,懂得生活不易,即使在做了皇後以後,她也沒有習慣養尊處優的生活,只是盡心盡力對待自己的丈夫,還經常動手做些針線。而朱祁鎮數次要給她的親戚封侯,都被她推辭。
在很多人看來,皇後衣食無憂,母儀天下,做針線不過是消遣。
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如果錢皇後知道,幾年以後,她竟然會用自己的針線手藝做活去換取東西,不知會作何感想。
總而言之,這個皇後並不壹般,她不要官,也不要錢,除了壹心壹意對自己的丈夫,她似乎沒有其他的要求。
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她對朱祁鎮的感情是真實的,經得住考驗的,在她眼中,這個叫朱祁鎮的人的唯壹身份只是她的丈夫,無論朱祁鎮是皇帝,還是俘虜,或是被自己的親弟弟關押的囚徒,這個身份始終沒有變過。
在朱祁鎮向他告別,準備出征的那個晚上,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麽,但我相信,這位妻子會像所有普普通通的出征士兵的妻子壹樣,囑托自己的丈夫要保重身體,註意安全,並說出那句曾被說過無數次,但仍然值得繼續說下去的話:
“我會等妳回來的。”
【出征】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十七日,大軍出征。
不顧無數人的阻攔,王振執意出征,他要去尋找夢想的光榮。
與他壹同出征的,有很多堪稱國家棟梁的文官武將,他們包括:
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朱能之子承父爵)、內閣成員曹鼐、內閣成員張益、兵部尚書鄺埜等等,全部名單很長,就不單列了。總之,朝廷的文武精銳很多都隨行而去。
能夠活著回來的很少。
此時的朱祁鎮也不會知道,他的傳奇經歷就要開始了。對於這個年僅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而言,這是壹次令人期待的興奮經歷。他壹直尊重有加的“王先生”是不會錯的,親征無疑是唯壹正確的方法。
客觀地講,朱祁鎮對這次即將到來的失敗是負有責任的,但主要責任絕不在他,因為他不過是個沒有多少從政經驗,且過於容易相信別人的壹個年輕人而已。
王振才是這壹切的罪魁禍首。
暫時不說責任在誰,其實就在大軍出發的同壹天,幾百裏外的大同已經爆發了壹場大戰。
戰爭的地點在陽和,這壹戰以明軍的全軍覆沒告終。必須說明的是,這場戰爭完全體現出了也先軍隊的強悍,因為明軍是有備而來,且得到了大同鎮守太監郭敬的全力支持。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明軍仍然不是也先軍隊的對手。
除了全軍覆沒外,領軍大將宋瑛也被陣斬,隨軍的太監郭敬還算聰明,躲在草叢中裝死,才最終逃過壹劫。
只有壹個人逃了回來,這個人叫做石亨,也是大軍的主將。
自己的所有部下都被也先殺死,本人也落荒而逃,這對於壹個指揮官而言,是最大的侮辱,但石亨是幸運的,在不久之後,他將有機會親手拿起武器,為死去的同胞復仇。
戰勝的也先已經打掃了戰場,養精蓄銳,等待著對手的到來。
而對於這壹切,尚在夢境中的王振是不知道的,他始終天真地認為,只要大軍出發,看見敵人,壹擁而上,就能得到勝利。
二十萬大軍就在這個白癡的引導下,沿居庸關、懷來,向大同挺進,而前方等著他們的,是死亡的圈套。
八月壹日,大軍到達大同,在陽和差點被幹掉的郭敬已經逃回來,並見到了自己的頂頭上司王振。
看著郭敬那驚魂未定的眼神和體態,王振不禁嘲笑了他壹番。
“我有二十萬大軍,還怕也先嗎?”
但郭敬接下來說的話,卻真正震驚了本就是無膽小人的王振。
他繪聲繪色地向王振講述了那從前的戰鬥故事,並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戰敗時的慘況。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在他大權在握的日子裏,他作威作福,不可壹世,還夢想著建功立業。其實在心底,他很清楚,自己不過是騙取了皇帝的信任,狐假虎威的壹個小人,壹個懦夫。
於是他壹改之前的豪言壯語,立刻下令班師。
此時大軍剛剛到達大同,並未走遠,如果按時撤回,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也先暫時也摸不透這二十萬大軍的底細,不會立刻進攻。雖說師出無功,就算是出來旅遊了壹圈吧。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偏要搞出點花樣來。
王振是壹個小人兼暴發戶,他的所有行為模式都是依據這壹身份而定位的,而像他這壹類的暴發戶有壹個共同的特點——愛炫耀。
王振的家在蔚縣,當時屬於大同府的管轄範圍,於是他決定請皇帝到自己的家鄉看看,小小的蔚縣有什麽好看的呢?
其實王振的目的很簡單,就如同現在的有錢人喜歡開著車回到自己的老家,然後大按幾聲喇叭,把全村的人都叫醒,然後讓全村老小出來看自己的新車、新衣服。
王振帶了皇帝和二十萬人,回自己的家鄉也就是這個目的。
他無非是想炫耀壹下而已,當年那個窮學官,現在出人頭地了!
雖然已經變成了太監。
【壹錯再錯】
既然王振決定要回家去看看,那就去吧,大軍於是調轉方向,向蔚縣出發。
事實上,王振的這個決定倒是正確的,因為從他的家鄉蔚縣,正是由紫荊關入京的必經之路。只要沿著這條路進發,足可以平安抵達京城。
八月三日,大軍開始前行,但行進僅五十裏,隊伍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接到命令,所有的部隊立刻轉向,回到大同,沿來時的居庸關回京。
這簡直是個讓人抓狂的決定,大軍已經極其疲憊,如果繼續前進,不久就能回京,並確保安全。
好好的路不走,走到半路,居然要回頭取壹條遠路回京!
發布這條命令的人如果沒有正當的理由,那就壹定是瘋了。
王振有正當的理由,而且似乎還很高尚。
“秋收在即,大軍路過蔚縣,必會踐踏莊稼,現命大軍轉向,以免擾民。”
真是太高尚了,司禮監王振踐踏人命,貪汙受賄,禍害國家,誣陷忠良,現在竟然突然關心起蔚縣的莊稼起來,實在是“明察秋毫”。
後世的史學家無不對此“高尚行為”深惡痛絕,還有很多人分析,蔚縣的田地應該都是王振自己的,所以他才那麽在乎。
其實在我看來,是不是王振的並不重要,因為即使這些田地不是他的,也不能說明他的品格有多高尚。無非是施以小恩小惠,顯示自己的權力而已。
王振最終還是挽救了蔚縣的莊稼,顯示了自己的權威,當然,也付出了壹定的代價。
這個代價就是數十萬條人命。
天降大雨,二十萬大軍行進更加困難,士氣極其低落,士兵們怨氣沖天,然而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麽也沒用了,老老實實地走吧。
八月十日,經過艱難跋涉,軍隊到達宣府,眼看大軍就可以安全進入居庸關,大家都松了壹口氣。
但也就在此時,壹直尾隨而來的也先終於看清了這支明軍的真實面目,經過數次試探,他已經明白,只要發動攻擊,必定能夠擊敗這個所謂的龐然大物。
在躲避及尾隨了壹個月後,也先這只黔虎終於開始了他的第壹次沖擊。
所幸的是,明軍發覺了也先的這壹企圖,立即派出主力部隊騎兵五萬余人進行阻擊,統帥這支軍隊的人是朱勇。
朱勇的父親朱能是壹位優秀的指揮官,就如同張輔的父親張玉壹樣,但朱能和張玉的不同之處在於,張玉的兒子張輔也是個優秀的軍事人才,但他的兒子不是。
朱勇帶領著五萬大軍自信地出發了,他雖然是負責後衛工作,但其實他的兵馬要多過也先兩倍,因為據可靠情報,也先只有兩萬騎兵。這也正是朱勇自信的根由所在。
盲目的自信往往比自卑更可怕。
具體經過就不用多說了,只說結果吧:
“鷂兒嶺中伏死,所率五萬騎皆沒。”
五萬人中了兩萬人的埋伏,全軍覆沒,這充分地說明了朱勇不是壹個好的指揮官。
不過在我看來,死在鷂兒嶺的五萬大軍還是幸運的,至少他們還是奮戰而死的。
他們沒有死在土木堡,沒有死得那麽窩囊。
消滅了朱勇,通往勝利的道路終於打開了,也先的前面,是壹片毫無阻攔的坦途。
【土木堡】
雖然朱勇指揮不利,但他的軍隊還是為皇帝陛下爭取到了三天時間。
三天救命的時間,但也僅僅只有三天。
八月十日從宣府出發,明軍用三天時間趕到了土木堡,這裏離軍事重鎮懷來只有二十五裏,只要進入懷來,所有的人就都安全了。
下面的事情我想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得到,又有壹個人反對。
這個人還是王振。
他如同以往壹樣,找到了壹個理由,不過這個理由壹點也不高尚。
“我還有壹千多輛車沒有運到,大軍暫時不入城,就在這裏等待!”
壹個人犯壹次錯誤不難,難的是從頭到尾都犯錯誤,類似王振如此愚蠢而不自知的人,實在是天下少有。
對於這位司禮監先生,我已經無話可說,拋開他的惡行,單單他的愚蠢和無知,就足以讓他遺臭萬年,為萬人唾罵。
壹個人最可悲的地方不在於被罵,而在於罵無可罵。
就這樣,明軍失去了最後壹個脫困的機會。
也先終於趕到了,他擦幹了朱勇在他刀上留下的血跡,準備再次大開殺戒。
八月十四日夜,也先突然發動攻擊,明軍猝不及防,全軍敗退,但由於人數眾多,也先不敢過於深入,明軍於是趁此機會結成緊密隊形,並挖掘壕溝,準備長期作戰。
據我估算,也先此時的兵力應該不止兩萬,而是在五六萬左右,但即使是這樣的兵力,他也無法擊潰固守的明軍。
於是他想了壹個辦法。
八月十五日,也先突然派來使臣,表示願意和談,王振十分高興,立刻派出曹鼐參與和談,此時,似乎是為了表示誠意,也先的軍隊已退去。
面對這種情況,熟知兵法的兵部尚書鄺埜冷靜地進行了分析,他認為這是也先軍隊的詭計,不能輕信,應該固守待援。
也就在這個時刻,王振終於完成了他人生中的壹件大事,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愚蠢,犯了最後壹個錯誤。
“大軍立刻越出壕溝,馬上轉移!”
在正統十四年的這次軍事行動中,王振以錯誤開頭,用錯誤結尾,他能夠壹直堅持自己的錯誤意見,即使明知自己的愚蠢和無知,也能夠發揚厚顏無恥的精神,充耳不聞,真正做到了把錯誤進行到底。
李景隆,妳在天之靈想必也不會再寂寞,因為壹個比妳更愚蠢、更白癡、更無知的人已經出現了,而這個人馬上就會來陪伴妳。
不出鄺埜所料,大軍出發僅三裏,已經消失的也先軍隊就出現了,“鐵騎揉陣而入,奮長刀以砍大軍”。
經過長期奔波,被王振反復折騰得士氣已經全無的二十萬大軍終於到達了極限,並迎來了最後的結局——崩潰。
徹底的崩潰,二十萬大軍毫無組織,人人四散奔逃,此刻不管妳是大將,大學士,還是普通士兵,只有壹件事情可以做——逃跑。
說起逃跑,實在是個技術工作,除了看準方向外,還要有充足的體能做底子,這下子平日不勞動的大臣們遭了殃,因為也先的士兵們在屠殺這件事情上做得相當徹底,不管妳是什麽身份,是進士及第(曹鼐是狀元)還是進士出身,馬刀之前人人平等。
四朝老臣張輔曾橫掃安南,威風無比,也於此戰中被殺,壹代名將就此殞命。
此外駙馬井源,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侍郎丁鉉、王永和以及內閣成員曹鼐、張益等五十余人全部被殺。
財產損失也很嚴重:
“騾馬二十余萬,並衣甲器械輜重,盡為也先所得。”
數十年之積累,數十年之人才,就此壹掃而光。
二十萬大軍崩潰,五十余位大臣戰死,他們本不該死,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不過值得高興的是,有壹個該死的人終於死了。
護衛將軍樊忠在亂軍之中拼殺。他明白,所有的壹切都結束了,自己也將死於此地。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二十萬大軍就此潰滅,只是因為壹個人的錯誤指揮。
可惜他沒有死在我的手裏。
似乎是上天要滿足他最後的心願,不久之後,他居然在亂軍中找到了這個人。
這個人的特征也很明顯,他是太監,沒有胡須。
於是樊忠趕上去扯住了驚慌失措的王振,用手中鐵錘捶爛了他的腦袋。
“吾為天下誅此賊!”
殺得好!殺得痛快!
可惜太晚了。
【尾聲】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十二日。
“臣居庸關巡守都指揮同知楊俊報:近日於土木堡拾所遺軍器,得盔六千余頂,甲五千八十領,神槍壹萬壹千余把,神銃六百余個,火藥壹十八桶。”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十三日。
“臣宣府總兵楊洪報:於土木所遺軍器,得盔三千八百余頂,甲壹百二十余領,圓牌二百九十余面,神銃二萬二千余把,神箭四十四萬支,大炮八百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