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2(奇鋒錄)

默默猴

現代情感

東海道阜陽郡,三合縣
月朧星稀,鴉翻葉颯。撲簌簌的振翼聲裏,壹老壹少相扶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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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折:赤子握固·血染丹珠

妖刀記2(奇鋒錄) by 默默猴

2025-1-16 20:59

  屋內男子淡道:“舒姑娘如不進屋,將飲食放屋外便是,還是我也要當姑娘之面服藥,才能了事?”渾厚的嗓音頗歷滄桑,聲音雖不甚大,卻像在耳畔說話般,英華內斂,連諷刺之語也無半分煙火氣,此壹節確實見功力。
  舒意濃也不生氣,笑道:“前輩說笑了。莫說前輩答應了意濃,決計不傷我城之人,便無此諾,想來前輩也不能罔顧身份、以大欺小,以致英名有損,徒惹江湖人笑。意濃想瞧瞧梅寧小妹妹的傷勢,懇請前輩準許意濃進屋。”最末兩句放軟了口氣,聽得出壹絲歉疚懊悔,不似先前那般從容不迫,還能撐住壹副冠冕堂皇的假體面。
  老人沈默片刻,側影微動,似是看了旁邊壹眼,才點點頭。
  “隨妳高興罷。”
  咿呀壹聲推門而入,舒意濃將食篋置於桌頂,見老人坐於榻畔,正為榻上的女童把脈,頎長的身形被家俱壹襯,瞧著竟比窗上的投影要高大得多;胸膛厚實、肩背寬闊,獅鬃般的須發硬如戟豎,灰白相間,配上威風凜凜的壓眼濃眉,意外地顯得精神。雖作粗布短褐的漁人打扮,若換上錦袍金鎧,說是壹軍統帥、武勛貴冑盡也使得。
  可惜左眉上似有個小小的淺疤,破了眉相,襯與老人緊抿的棱硬嘴角,頗有些愁苦,當然也可能是號得的脈象不容樂觀所致。
  錦榻上的女童不超過十歲,生得眉目清秀,十足的美人胚子,長大肯定是個標致的姑娘,此際卻是面色萎靡,像生了場大病似,瞧著令人心疼。
  舒意濃神色壹黯,但也不過是須臾間,旋即打起精神,笑道:“今兒覺得好些了麽?我給妳帶了吃的。”打開食篋。“我瞧瞧有什麽啊。這是……雞湯,給妳補身子的,這罐是……肉脯粥吧?我猜,聞著挺香的……哎唷!差點打翻啦,妳瞧我這笨手笨腳的。”噗哧壹聲笑了出來,女童也笑了。
  老人見她就不像是習慣幹活兒的,連粥罐怎麽開都不甚了了,不禁搖頭,蹙眉道:“還是讓我來罷,免得咱爺倆今晚沒飯吃。”舒意濃訕訕然地撓著秀鬢,這馬屁算是遇著了尥蹶子,也不好堅持,以免真翻了個七七八八,訥訥讓出位子。
  老人利索取下三層食篋,將菜肴、碗筷、藥瓶分別擺好,怕比司琴司劍倆丫頭還熟練,濃眉壹皺,從底層的篋盒拿出團綿軟物事,湊到舒意濃鼻下:“這是吃生還吃熟?蘸調料不?”卻是只縫布娃娃,說不上新,幹凈的布面仍有幾分硬挺,顯然沒抱過幾回。
  俏臉上的詫色壹現而隱,舒意濃認出是小時候母親讓人縫的,但女郎的童年其實非常短暫,還輪不到這只縫布娃娃換掉抱舊了的,女童的天真歲月便結束了,布娃娃從此被收進某個櫥櫃裏,連花布都沒怎麽褪色。
  想來是司琴見公子爺臨時起意,要來探視女童,擔心小妹妹因害怕而哭鬧,在篋裏放了這個,讓她安撫女童之用。
  (……多事的丫頭!)
  女郎胸中熨過壹股暖意,將布娃娃拿給女童,柔聲道:“這是姊姊小時候玩的布娃娃,做的是……我瞧瞧……嗯,應該是玄圃山下的小羊羔。咱們這兒養的是大尾巴羊,妳們西燕峰那兒有麽?”女童輕輕頷首。
  “大尾巴羊可好吃啦。等妳身子好些,姊姊再讓廚房做幾個羊菜,還有蘸糖的羊奶皮子,給妳帶來。”舒意濃笑意溫煦,輕輕把布娃娃塞進錦被裏,問道:“這只布娃娃送給妳可好?”女童猶豫了壹下,又點點頭。
  便在兩人說話間,老漁夫已將餐桌擺布妥當,拔開瓶塞傾出藥丹,隨手扔進倒了清水的瓷杯中。那丸藥幾乎是在瞬間失去形狀,杯裏如傾入半匙血,旋即渲染開來,清澈的水成了半透明的帶紫彤紅,令人頭皮發麻。
  因為這種特性,藏藥於指隙間假裝吞服的花招全無用武之地,老人以杯相示,仰頭飲盡,倒轉杯底,壹臉“妳滿意了吧”的嘲諷意味。舒意濃心中不無歉疚,然以此人修為之高,帶他通過“人間不可越”、不上鐐銬枷鎖直抵天霄城最核心,連這點保障也不做,女郎恐難安枕,打起精神強笑道:
  “這‘赤子握固丹’只於丹田作用,修習內功者服之,每提氣必手足酸軟,真氣阻滯,但對身子並不會造成什麽損害,前輩乃醫道的大行家,當明白意濃所言非虛。畢竟前輩神功蓋世,便以舉山之力,也難當前輩壹擊,冒犯之處,還望前輩海涵。”
  老人指著滿屋子藥材哼笑:“妳不怕我配出這撈什子握固丹的解藥,專程等妳來,新仇舊恨壹並了帳麽?”舒意濃垂眸道:“若如此,意濃也無話可說。只求前輩勿傷本城余人,他們什麽也不知道,所有事都是我壹人所為;雖說原無歹意,到底是害了梅寧小妹妹,意濃責無旁貸。”
  老人聽她今日口氣特別軟,雖說這丫頭壹直以來也都是客客氣氣的,非是嘴上不饒人的主兒,否則老人也不能容忍她至今。但交出那枚“心珠”時,舒意濃也不是沒有過掙紮,看得出在意圖自保和誤傷無辜的內疚間極力拉扯,最終才以老人每日服食赤子握固丹為條件,交出了控制蠱毒的心珠。
  應是不想多見女童的病容,自二人被軟禁在此,舒意濃只來過壹次,日常多由那兩名小婢輪流照拂,老人摸不清她今日何以前來,更對女郎微妙的態度轉變感到疑惑,冷眼看著她將肉脯粥舀至小碗裏呵涼,壹匙壹匙餵著榻上的女童,壹邊端碗執筷,大快朵頤起來。
  漁陽接鄰北關道,風物人情更近北域,頗異東海,但在口耳聲色的享受上,人總是更向往文明富饒之地,鐘阜等通都大邑的酒樓飯館,賣的不是東海菜就是央土菜,便打著北方菜旗招的小鋪,調味上也多半做了調整,唯恐太過地道,會被嘲笑是鄉下土包子。
  天霄城廚子功夫不錯,也不知是不是少城主的交待,烹煮的都是北地菜肴,口味正宗,該油的油、該膻的膻,勁道生猛,半點不含糊。對三十年未履故土的老人來說,這故鄉的滋味或許才是他沒能察覺、然而卻是內心深處願意留在此間的原因之壹。
  這名高大魁悟的老漁夫,自然便是耿照之師、人稱“奉刀懷邑”的刀皇武登庸了。而與他同行的病弱女童,卻是西燕峰掌門“銼鐵成塵”梅友幹的獨生愛女,也就是“麟童”梅少昆未過門的妻子梅寧。
  梅玉璁師徒離開東燕峰,此事原是機密中的機密,十歲大的女童卻瞞著家人下山“尋夫”,輾轉來到鐘阜,被舒意濃手下密探發現,鷹書飛報少城主。
  其時舒意濃就在附近,猜測小丫頭或有聯系梅少昆的手段,更有甚者,梅少昆便與她約在城內某處也未可知,逮住梅寧,麟童還會遠麽?瞞著墨柳先生趕來,欲搶先壹步拿下這枚籌碼,不料在碼頭邊撞上尋覓六鰓斧頭鮫的武登庸。
  抓捕梅寧乃至梅少昆的行動關乎機密,自不能帶上馬弓隊刀斧值,只能倚賴專門搜集情報、刺探機密的探子“荻隱鷗”。這些來自天南地北三教九流的烏衣暗行之人,忠誠雖不比玄圃山的嫡系子弟,個中倒也不乏奇人異士,在大城小巷裏動手拿人,要比披甲執銳的馬軍斧手俐落,橫豎這幫人慣幹臟活兒,即使面對十歲大的女童,怕連眼都不眨壹下。
  舒意濃為求慎重起見,才來現場壓陣,沒想要親自下場打,更沒想到居然還打不過。
  連同散在最外圈把風,以免抓捕的現場闖入無關者的後援,現場計壹十三名服色各異、喬裝成販夫走卒模樣的“荻隱鷗”,眨眼間悉數躺平,舒意濃瞧得分明,他們連那高大的灰眉老漁夫的衣角都沒沾到,他的視線甚至未與眾人交會,只壹徑朝自己走來,抽刀撲上的密探們便自行栽倒,若非個個伏地抽搐似極痛苦,舒意濃幾以為是拙劣的演技,連放水都沒想遮掩了,整壹個敷衍了事。
  (這不是武功,是妖法!豈有此理,哪來這般玄乎的武學?)
  回神時,連攔在她身前的“荻隱鷗”統領也倒地,舒意濃雖以梅寧為質,脫鞘的利劍——她連“冰澈寶輪”都沒帶——架住女童粉光致致的雪頸,不知是驚駭過甚,抑或掙紮之故,劍刃劃破油皮,鮮血濡濕女童的衣領。梅寧安靜下來後便即不動,也不哭鬧,瞧著倒比瑟瑟發抖、連劍都拿不穩的舒意濃更像大人些。
  “別過來——”脫口的霎那間,舒意濃竟帶壹絲哭腔,羞愧得無地自容。老漁夫仍沈穩邁步,伸出蒲扇似的大手,淡道:“別怕,到這兒來。”卻是對她懷中的女童說。
  舒意濃毫不懷疑梅寧能平安撲進老人懷裏,只消她有壹絲加害女童的意圖,癱軟壹地的密探就是現成的榜樣;絕望之余把心壹橫,扔下長劍,徑將左腕上系著紅繩的水精珠,抵向女童頸間的傷口。
  龍眼核兒大小的珠子晶瑩剔透,當中包裹著壹點朱紅色的、墨跡也似的不規則異物,仿佛被凝在琥珀中的壹滴血。就在晶珠靠近創口的瞬間,朱痕顫悠悠壹晃,倏地透珠而出,女童猛吸壹口長氣,怪異的吸氣聲如喉底滾痰,十分駭人。
  突然間,以創口為中心,蛛網似的烏青血絡四散鼓起,蔓至衣底!梅寧連叫都叫不出,喀登壹聲翻身栽倒,兩眼翻白、嘴唇青紫,渾身劇烈抽搐著;帶血的白沫自口鼻中骨碌溢出,哪怕下壹霎眼便斷氣也不奇怪。
  舒意濃嚇傻了。她見過血使大人給那幫玩命之徒種下心珠,雖然人人痛苦的模樣各異,沒壹個如梅寧反應忒大,心亂如麻:“莫非血使大人給我的不是心珠,而是劇毒?”不明白何以如此,頓時手足無措。
  死海血骷髏賜下心珠,是讓她在勸服梅少昆未果時,還有壹記撒手鐧可使。舒意濃滿以為今日能遇著梅少昆,才隨身攜帶;用於梅寧不啻牛刀殺雞,無奈老漁夫的武功太過駭人,為求自保出此下策,拼壹個能要脅他的機會。
  雙燕連城東西兩峰,武功最高就是梅玉璁了,沒聽說西燕峰有什麽隱而未出的高人。雖不知老人與梅寧的關系,萬壹是路見不平乘興出手,那也不怕,自命俠義之士者,有時要比休戚與共的親屬更易下套,不算是壞選項。
  但梅寧死了的話,情況就不同了。
  舒意濃回過神時,女童不知怎的已到老人懷裏,老漁夫單膝跪地,將梅寧小小的身軀橫在膝上,為她號脈,環住她的另壹只手貼於女童背心,舒意濃本以為他是在為她輸送真氣,以護住心脈之類,赫見梅寧頸間的青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不覺駭然:“他這是……壓制了心珠的威能?”驚怕似已麻木,不死心地在晶珠上點了壹下。
  梅寧身子猛然弓起,如遭雷殛,幾乎從老人懷中跳出,七竅都迸出血來,痛苦得不斷扭動。老人福至心靈,猛然回頭,遙遙沖她壹張手,沈聲道:“過來!教妳耍花樣!”女郎身不由己飛縱過去,落地時動彈不得,直挺挺地摔在他腳邊。
  以余光望去,老漁夫連變幾種點穴推拿、輸送真氣的手法,迅速壓下梅寧所受苦楚,將女童擺成三花聚頂、五心朝天的姿勢,單掌抵她背門,運功片刻忽然飄身躍起,足踏九宮八卦的方位,繞著梅寧淩空出指,每壹點女童身子便微微壹晃,像被看不見的手推了壹下似的,壹圈繞完又回到梅寧身後,繼續抵掌運功,而後躍起繞圈,淩空虛點……反復六度,女童面上才有了點血色。
  其間“荻隱鷗”的密探們掙紮欲起,統領也拼命爬向舒意濃,低喚:
  “小姐……”驀聽老人哼笑:“沒見忙著?別起來找死。”手壹揮,眾人不分遠近齊齊趴下,瞧著比套招還假,甚至有些好笑。舒意濃別說是笑,想都想不出是如何辦到,奉玄教的手段相較於此,突然顯出了小巫見大巫的寒磣。
  驀地身下壹輕,女郎騰空飛起,勁風刮得她睜不開眼;待能視物,才發現置身於壹處四面挑空的樓閣,老人把她扔向軟榻的瞬間,舒意濃突然恢復了行動能力。
  老漁夫將梅寧抱到閣樓另壹頭,仍是單掌抵背,源源不絕將真氣送入她體內,乜著舒意濃的眼神與其說不善,更像在說“給我個好理由”。女郎意識到接下來的對話,將決定自己的生死。
  她不知道這兒是哪裏,也不知如何能於眨眼間離開碼頭附近的窄巷,來到壹處連魚腥味都聞不到的地方,壹如她抓不準老人使的到底是武功還是妖法。
  這壹切像極了狐仙故事裏的橋段,毫無道理可言。我應該是死了罷?舒意濃忍不住想,這是徘徊在中陰界時所生的幻夢,才似有人間之貌,而無人間之實。
  更糟的是,拉開距離後,她終於能真真切切看清楚自己對梅寧做了什麽:
  盞茶工夫前還活蹦亂跳、粉雕玉琢的小美人胚子,此際眼窩深陷,面色灰敗,連眼角鼻下沾染的血漬都比她有生氣,整個人仿佛硬生生縮小了幾分,也可能是蜷曲所致,精美巧致的骨瓷娃娃成了條破抹布,遑論那張異常冷靜的小臉上肉眼可辨的痛色。
  “妳壹次都沒提到解藥。”老人喃喃道:“我猜妳沒有,也可能這並不是壹種毒。”舒意濃輕輕頷首,兩只小手絞擰裙膝,愧疚到無法直視他。
  “我需要知道這是什麽,才能救她。”
  “心……心珠。”舒意濃舉起左手,裸出臂韝的白晰皓腕間,系著彤艷紅繩的剔瑩紅珠分外醒目。晶珠像被梅寧的鮮血所染,成了瑰麗的赤紅。舒意濃在老漁夫威嚴的註視下,嚅囁著將心珠的用法說了壹遍,老人面色越發凝重,半晌才道:
  “此應非真名,沒甚用處。給妳珠子的,是妳門中師長麽?”舒意濃搖頭。
  老人察言觀色,被削去壹角的灰眉挑起,饒富興致:“莫非……妳也不知那人是誰?”舒意濃嬌軀劇顫,至此再忍耐不住,噙著淚水抽抽噎噎,將受血骷髏挾制壹事,夾七夾八地說了。
  女郎此前從未想過,能有將此事向旁人說出的壹天,既沒想怎麽說,也不知從何說,鼻酸壹起,滿腹委屈如洪水決堤;不知說了多久,有關的無關的,該說的、不該說的……全投於壹爐同冶,連她自己都不記得說了哪些,直至積郁漸去,慢慢平靜,忽然收聲,長吸壹口氣,掩面暗忖:“好歹死前也說了個痛快,不必帶這些去陰曹地府。”想到快與久別的兄長重逢,輕松之余,不禁有些期待,死亡似也沒那樣可怕了。
  “原來是玄圃舒氏的少城主。”老漁夫點點頭。“我聽過妳,這幾年妳也是辛苦啦,女子當家原不容易。”
  舒意濃聽得鼻端又酸,似將湧淚,交替著以手背抹去。
  江湖上關於她的傳言,能有什麽好話?多半是“妾顏”壹類,品頭論足的淫猥話語。老人壹句淡淡的“辛苦了”,仿佛輕輕托住了女郎的沈落,理解、感慨、同情……俱在不言之中,能抵無數軟語寬慰。舒意濃越是揩抹,眼淚越停不住,撲簌簌地掛滿香腮,直若冬日暖陽下新雪消融,玉靨凝晶,說不出的動人。
  老人轉頭瞧了梅寧半晌,又似斜乜著樓底不遠處,略作沈吟,沖女郎壹伸手。
  “妳把那枚珠子交給我,就能滾蛋了。下頭那幫招搖過市的傻老帽兒,約莫是來尋妳的,要是他們砸攤鬧事,騷擾民家,我便全算在妳頭上。”
  舒意濃聞言壹驚,倚欄下眺,果然見街心壹群縛韝綁腿的佩劍武人四下張望,狀似尋人,兩兩並肩服色齊壹,頗經訓練,正是酒葉山莊的護莊衛士。
  應是“荻隱鷗”統領不見了小姐蹤影,急忙求援,闕家在城內的聯絡據點接到消息,悉數出動來尋。能如此迅速趕至,說不定闕入松本人便在城裏,毋須層層通傳,反應才能這般快。
  考慮到闕入松與墨柳先生間的默契,舒意濃實不願驚動這位名為次席、實則掌握本城命脈,穩穩把持財貨流通與對外聯系的老臣。況且純論說教,她寧可面對墨柳先生的陰陽怪氣執拗性子,也不想給言笑晏晏的闕入松夾槍帶棒、拐彎抹角地念上大半個時辰,在往後三年五載間還不斷耳提面命,仿佛永遠都不會過去。
  情況簡直不能更糟了。
  她把血骷髏交付的重寶浪費在無辜的小女孩身上,眼看人質命將不保,還為此惹上壹名武功堪比鬼神的絕世高人,驚動她最不想驚動的家臣……舒意濃絕望到幾欲笑出,聽著老人沖口而出的北域鄉音,親切感油然而生,雙膝“撲通!”跪地,垂淚道:
  “前輩救我!”反正她不該說的也盡說了,便向要殺自己的人求救,也難比眼下的情況更荒唐。
  “幹我屁事。”老漁夫斷然拒絕,冷哼道:
  “想清楚啊,我管了妳這樁,連帶的其他破事便不能不管了,這壹進壹出的,少城主當真合算?畢竟妳替他人之惡敲了邊鼓,哪怕退萬步來看,惡黨的扈從亦是惡人,不會因為妳今日後悔了、醒悟了,便從天降下什麽大英雄大俠士,把妳當成無辜之人來拯救。
  “要求原諒,除認錯道歉,還得付出相應的代價,受夠懲罰,盡力彌補之後,別人肯不肯原諒,不在妳在他。是故,棄惡向善從不容易,此為浪子回頭難。依我看,少城主並沒有這樣的覺悟。”懶憊地伸手。
  “交出珠子,速速滾蛋。用強也不是不行,這樣壹來,我便無法說服自己放妳走,妳要自個兒掂量好。”
  舒意濃以余光遠眺,赫見適才抓捕梅寧的巷子,竟在兩條街開外,老人是怎麽於壹霎眼間來到此地的,簡直無法想象,心知他所言無虛,以珠子交換自己無損離去,已是寬大到令人難以置信;但失去心珠,又失去梅寧,更重要的是斷了找尋梅少昆的線索,這般慘敗是血骷髏不能容忍的,想到自己可能遭受的處罰,說不定死在這兒可能還好些。
  女郎定了定神,解下紅絲絳,連著心珠伸出欄外,咬唇道:“前輩明鑒,我若失卻此珠,失了梅寧小妹妹,能壹死都算好的了,就怕我舉城上下難逃劫數。前輩若要殺我,只管動手,意濃有錯在先,不敢埋怨。但心珠若有缺損,會對小妹妹造成什麽影響,意濃並不知曉,懇請前輩不要冒險。”
  老人垂斂著壓眼灰眉,似笑非笑。“妳丫還想動什麽歪腦筋,直說便了。千萬別太無聊啊,我會很失望。”
  舒意濃用盡力氣才將這幾句話說得平平穩穩,不致牙關交顫,揪緊裙膝道:
  “我想請前輩和梅小妹妹到玄圃山作客,本城名貴藥材齊備,醫書藥方也頗有收藏;方圓五百裏內的名醫國手,我家幾乎都有往來,相信對治愈小妹妹的傷勢,應能起到作用。”
  老人冷笑。“若妳那邪教上司問妳要人,妳便知推她進哪個火坑,借刀殺人,宰她個悶聲大發財了;確實合理,但也確實無聊。這樣說不知會不會傷到妳,少城主不適合做歹人,沒什麽創造力,前途堪慮,要不趁年輕趕緊轉行?”
  舒意濃沒理他插科打諢,五指並攏,平舉過肩,鄭重道:“意濃對天發誓,絕不向任何人泄漏前輩的行蹤,前輩暫駐我城期間,也決計不讓任何人打擾前輩,若違此誓,願遭天打雷劈,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這樣前輩願意相信,我是真想在能力所及的範圍之內,盡力挽救梅寧小妹妹了麽?”
  老漁夫盯著她片刻,淡然笑道:“‘能力所及’的意思,是萬壹妳的邪教上司問起心珠,妳就實說用在梅寧身上,好歹有個活證據,以免被追究失珠的責任,是罷?”
  舒意濃本意就是如此,沒料到老人直白陳述,聽來竟如此刺耳,然此際退無可退,咬牙道:“意濃肩負敝城上下千余口人的身家性命,只得如此。”
  老人壹拍大腿,哈哈大笑。
  “好!妳若扯什麽不惜壹切也要救她的廢話,那也不用聽了。行罷,久聞‘人間不可越’的大名,我也想去采采風,交出珠子,請少城主帶路。”
  “且慢。”女郎清脆的喝止令老人灰眉微蹙,不禁擡起眼眸。“請前輩也立下壹誓,如我城秋毫無犯,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前輩皆不可出手傷害城中之人。無有此誓,恕意濃不敢帶前輩登上雲中寄。”
  “妳發誓完我發誓,這是哪門子莫名其妙的賭咒糾纏?行罷,隨妳高興。”老人指天道:“武登庸特此為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天地見證,違者無赦!這樣總行了吧?”
  舒意濃微怔,突然美眸圓瞠,狠狠地抽了口涼氣。
  “武、武登……妳是……”
  “就是妳聽過的那壹位。”老人翻起白眼。“對,我沒死;是,我退隱山林很久了,屁事不管;沒錯,我個人私底下不簽名,不然對買票進場的粉絲很不公平,謝謝妳祖爺粉我幾十年。最後壹個問題是嗎?愛過,保大,救我媽……妳還有啥要問的?”
  奉玄教正打著七玄盟的幌子,在漁陽四處作案,遲早引來報復,而七玄盟主耿照的師父,居然撞在她手裏!難怪老人武功出神入化……掌握此人,形同得到壹張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底牌,雖暫時想不到該怎麽運用,但舒意濃絕不容許自己失之交臂——這是連血使大人都必須瞞著的壹枚關鍵之棋,能以心珠換得,實是天大的便宜。
  女郎定了定神,調勻呼吸,字斟句酌地說出口。
  “刀皇前輩神功蓋世,適才意濃有眼無珠,不識絕頂高人。以前輩的能為,人間不可越就是笑話,非是意濃不信前輩,實是雙方的實力差距懸殊,不得不慎。
  “我這兒有枚能抑內元的‘赤子握固丹’,服之無害,稍抑十二時辰的真氣運行而已。前輩若不願服,意濃也完全能夠理解,此前的約定就當不曾提過,還請前輩見諒。”
  “妳吞下藥丹時,我看她開心得都快哭出來了。”
  梅寧夾起壹塊汁濃油潤的榛蘑燉雞擱碗裏,就著扒了壹小口白飯,雖是慢咽細嚼,卻不妨礙她吃得香,在吃相和教養間堪稱完美平衡,又不失十歲小女孩的純稚之感——如果只看動作,不理她那老鬼附身般的語調和表情的話。
  相較舒意濃進房時,蓋著被子躺在榻上,這會兒雖仍是壹臉病容,聲音、動作明顯要有活力得多,起碼不是病懨懨的模樣。
  “還編什麽赤子握固丹的破爛名兒,這玩意叫‘柔筋弱骨散’,但也是義譯而已,原本那串南陵土話嘰哩呱啦的誰也念不出,乃出自始鳩海混元母教的巫藥。那撈什子心珠應是同出壹脈,看我早晚破解了它。”
  武登庸吃著剩下的半罐肉脯粥,嗤之以鼻。“她運氣挺好。若服藥後她立馬翻臉,天霄城就要倒大楣啦,天救自救者,說的就是這茬。運氣賊好,嘖。”似乎對沒能修理天霄城眾人壹頓頗感遺憾。
  “妳還是別吃了,我心裏過意不去,說再多謝謝有什麽用?”
  “沒事,就當吃補品。妳不覺得我這大半個月裏精神許多?這個回春哪,就差壯——”忽然閉口,訥訥呷了口粥,表情活像是吞了只死老鼠又不能吐出來,滿滿的自我厭惡。
  “妳跟我說‘壯陽’是沒關系,別跟其他女人說就好,會被說是猥瑣的。”妳還不是把猥瑣說出來了?妳真知道“猥瑣”是什麽意思嗎?老人心裏吶喊著,冷不防又壹怔。
  等等,知道“壯陽”是什麽意思的十歲女童,怎麽想都更不妙——
  “吃。”梅寧仿佛聽見他內心裏的風中撩亂,好整以暇地夾了塊去骨的雞腿肉給他,老人低頭以粥罐承接,安於猥瑣的定位,她卻擱在了翻開的瓷蓋上。
  “別,蜜蘑鮮濃,擱粥裏全是那味兒,可惜了這熬出濃濃米香的好粥,得配著吃。菜也吃點,對身體好。”武登庸灰溜溜地陪笑,看來這段日子裏沒少受梅寧擺布,已放棄掙紮,她夾什麽吃什麽,連進食順序都有講究。
  身為“淩雲三才”之壹,武登庸的醫道修為堪比國手,雖還未破解心珠之謎,面對堆滿巢鶴居的珍貴藥材毫不手軟,流水價地用在梅寧身上,漸有好轉的跡象,胃口也差不多恢復了七八成。
  為防止舒意濃瞧出端倪,大部分的飯菜老人都讓給梅寧吃,粥點類的病中膳食反而落到他肚裏,見舒意濃笨手笨腳差點打翻粥罐,武登庸氣不打壹處來,索性接手,單純只是為了護食。
  “我楞是想不明白,”老人拈著匙羹沈吟:
  “她今日所為何來。那丫頭雖非城府深沈、大奸大惡之輩,卻是個不做無益之事的脾性,哪怕她自己未必意識到,其言行必有目的。專程來餵飯送布娃娃,莫不是做了啥於妳有愧之事?”
  梅寧替他舀了碗湯,小心呵涼,“喏”壹聲示意他趕緊喝,動作如行雲流水,仿佛日常做慣;也替自己舀了壹碗,落座後才隨口道:“她看似著緊我,其實全是做給妳看,眼角眉梢喜孜孜的,肯定不是做了虧心事。依我看,應該是來套近乎的罷?”
  妳真知道“套近乎”是什麽意思麽——老人忍住脫口而出的沖動,壹徑冷笑。
  “套個屁近乎。我都這把年紀了,除非少城主犯了姥爺癮,就愛啃陳年臘肉,奉承我有什麽好處?”
  梅寧看他以碗就口,骨碌碌地喝著酸菜大骨湯,眼底掠過壹絲憐憫,慢條斯理道:“就是見家長吧?我猜她同妳徒弟好上了,想著日後進門,擡頭不見低頭見,趕緊來賣個乖,應該是沒什麽壞心思的,不用在意。”
  武登庸“噗”的壹口熱湯噴在墻上,差點沒給活活嗆死。
  “我說……咳咳咳……妳真知道‘好上’是什麽意思麽?”連連捶胸,梅寧給他拍背順氣,模樣十分淡定。“妳這壹看就是上輩子孟婆湯沒喝幹凈!我半只腳都擱棺材裏了,別跟我說真有陰曹地府啊。”
  梅寧嘆了口氣。“妳要是有幾十個姨婆嬸娘,從小跟著她們挑菜揀豆做針線活兒,天天聽東家長西家短,也能懂很多事。我七嬸婆說,江湖上沒有壹件事是不能在廚房裏解決的,理就是那個理。可惜男人太笨啦,不聽女人說。”
  武登庸好不容易緩過來,見她壹臉的老氣橫秋,又氣又好笑,忽想逗她,挑眉壞笑:“我猜妳家梅少昆沒準兒就是個特例,專聽妳的話。”原以為小丫頭會羞紅臉蛋,扭捏跺腳之類——雖說這也是很超齡了——豈料梅寧幽幽壹嘆,眉心蹙緊,語重心長,益發襯出老人的調笑無聊幼稚,簡直分不清哪個才是大人。
  “他只聽我的,所以我很擔心。他留了字條,說在鐘阜碼頭碰面,沒等到我他是不會走的;但忒多人找他,肯定躲不了太久,到現在都沒消息,就怕給人抓了,而抓他的人不欲透露風聲,情況……很是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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