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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
第五章 棚區怪異事件
2018-10-2 18:57
【棚區事件】
壞孩子老虎的家，住在比周若來家環境更差的地方。
是城市與鄉村的中間地帶，實際上是貧民窟。這裏是用廢棄的建築板材、破磚頭、硬紙殼及膠合板搭建的棚區，裏邊居住著流離失所或是飄忽不定的流浪人群。長期在這裏居住，人們慢慢地就形成了部落形式，按照他們自己獨特的法則生活著。於外人而言，這裏卻只意味著骯臟與混亂。
我在棚區深壹腳淺壹腳地走著，留神看著腳下，避免踩到人體的排泄物或是尖利的鐵釘子。成群結隊的蒼蠅發出了巨大的轟鳴聲，神風特攻隊般爭先恐後地向我發起攻擊。
我揮手拂開興致勃勃的蒼蠅，看到遠處有壹群人正聚集在壹起，我急忙走過去。到了前面，卻見是人挨人，人擠人，大多是光著脊背的壯漢，臟兮兮的身體緊貼在壹起，根本找不到空隙鉆進去。
我跳起來，想看個明白，卻只看到更多的人頭。
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我拿手捅了捅前面壹個黑脊背：“餵，餵，看什麽吶妳們？”
那老兄回過頭來，壹張因為極度亢奮而扭歪的臉，滿嘴的大黃牙向著各個方向無目標狂奔，連他的聲音都激動得戰抖：“來了，來了，真的來了！”
“什麽東西來了啊？”我不得要領，蹦高跳腳，想弄個清楚。
人群中轉過來壹個中年女人的胖臉：“孩子他親爹回來了，這人膽子可真大，就不怕老虎他媽壹刀宰了他！”
老虎他媽？對頭，就是這裏了，我真恨不得亮出警徽：閃開閃開，大家都閃開，執行警務……可我的警徽手槍早就沒了，何況在這種地方，警務人員是吃不開的。
情急之下，看到那邊有幾個人往窩棚上爬，我立即奔過去，跟在那幾個人身後，爬到了棚子上。距離雖然有點遠，但居高臨下，壹個正跪在棚屋前的男人背影，在我這個位置上能看得清清楚楚。
男人的面前，壹道長形的弧光在反射著陽光，多半是把殺豬刀。另有壹個身材健壯的孩子，手裏拿根木棍，站在男人身邊，不知所措地看著男人。
我問旁邊的人：“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旁邊人不耐煩地道：“妳神經啊妳，自己有眼睛不會看嗎？”
沒辦法，只好自己用眼睛看了。遠距離觀察，那男人身上的衣服不便宜，絕對是專賣店的品牌。這樣的人應該是坐在豪華的私家車裏，跪在這麽個怪地方，太不是滋味了。心裏想著，我左顧右盼，果然發現遠處的公路邊，停著壹輛霸道的路虎，壹個戴墨鏡，穿牛仔褲、米黃色短衫的年輕女子，背倚豪車而立，單是她的身材，就讓人不由得心動。
再轉過來，就見棚屋的簾門壹掀，壹個五大三粗的女人出現在門前，伸手拉著持木棍的男孩：“老虎進來，我讓妳進來妳聽見沒有？”
那男孩肯定是老虎了，他答應了壹聲，放下木棍就往棚屋裏走，跪著的男人卻向前壹躥，壹把抱住男孩的腿：“兒子，我的兒子，讓親爹帶妳去巴黎，去紐約，去哥本哈根，去芭堤雅海灘上度假……”
屋子裏的壯女人破口大罵起來：“妳神經啊妳，不許搶我的兒子，信不信我殺了妳？”壹邊說，壹邊擡起腿來，這女人的腳掌好巨大，就聽哐哐哐幾腳，明顯感覺到那男人被踹扁了。
雖然被踹扁，男人卻毫不泄氣，大聲叫嚷著：“武菲，單是妳壹個女人能生得了孩子？這孩子是我和妳生下來的！”
“放妳娘的狗臭屁！”那個被叫做武菲的女人，就是周若來班級裏的小霸王老虎的親媽了。只聽她汙言穢語不絕於耳，“這孩子明明就是我壹個人生下來的，關妳什麽事？”
那男人高聲叫道：“妳們大家聽聽，武菲這說的是人話嗎？哦，孩子是她壹個人生下來的，沒有男人幫忙，妳們想這可能嗎？”
我心裏浮現出壹種奇怪的感覺，這個男人，他分明是有意地大放高聲，讓所有人都聽到這番話。果然，就聽見人群中爆發出壹陣哄笑，許多聲音在喊：“那妳倒是說說呀，妳又是怎麽和老虎他媽那個的？”
“這個事啊，說起來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男人再次提高嗓門，他不是在喊叫給看熱鬧的人群聽，分明是喊給壹個雖然不在現場，但他知道對方在哪裏的那麽壹個人，有意讓對方聽清楚。我壹邊左顧右盼，壹邊聽著男人大喊大叫，“這事啊，這事是這麽壹回事，那時候還沒有孩子呢，我當時開著輛貨車，去屠宰場裝貨，到了屠宰場啊，工人們往車上裝，我就壹個人溜溜達達，四處亂走。看前面有間屋子，趴窗戶往裏壹看，嘿！屋子裏有張床，有個女人正躺床上睡覺，我左看右看沒人，壹推門就進去了……”
男人說到這裏，就聽屋子裏壹聲怒罵，老虎他媽瘋子壹樣沖了出來，上前揪住男人的頭發，拳頭照男人的臉上砰砰砰打去。聽眾亢奮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齊聲怪叫：“老虎他媽，別不好意思了，快點讓他說完，他進去之後，都幹了些什麽啊？快說快說，全部說出來，說得越詳細越好。”
唉，這些聽眾真是太沒品位了，素質啊！
我正嘆息著搖頭，突然之間轟隆壹聲，只覺得身體猛然下墜，耳聽著壹個女人憤怒的尖聲叫罵，眼見得壹口熱氣騰騰的大鍋迎著棚頂升了上來。裊裊的蒸氣升騰之際，是壹片驚叫聲。
原來是又有幾個人爬到棚頂上，結果把這個搖搖欲墜的小窩棚給壓塌了。而且這時候棚屋裏居然還有壹個女人，正在淡定地燒火做飯，結果被倒塌的窩棚壓在下面。可想而知，當時的場面有多麽混亂。
我急忙把棚屋下面壓著的女人扒出來，讓她氣急敗壞地罵娘罵祖宗，我則離開人群，向著公路上那個臀倚豪車而立的漂亮女郎走了過去。
【老子殺了妳】
女郎壹直看著棚區這邊，我走過去，當她把臉扭向壹邊時，我註意到了她眼角的淚痕。
我徑直走到她面前，笑著說：“很難堪是不是？”她的表情有點詫異。我繼續問，“那個男的，就是跪在老虎他媽棚屋門前的男的，是妳的老板嗎？”
女郎不吭聲，不點頭也不搖頭，表情很冷淡。
我攤了攤手：“要是早兩天的話，我亮出警徽出來，就很容易和妳對話了。可是現在不行，我和妳的老板壹樣，遇到了麻煩，就是為了查清楚這樁麻煩，我才來到這麽個怪地方。”
女郎還是不說話，我只好繼續說下去：“我剛才聽妳老板說，老虎是他的兒子，這事是真是假，恐怕要做壹下DNA親子鑒定才行。有沒有這件事另當別論，但妳老板偏偏在這時候突然來到這裏，大肆張揚這件事，恐怕是事出有因吧？”
女郎終於說話了：“真的有老虎這麽個人嗎？”
“有！”我肯定地道，“那孩子都12歲了，還在上小學呢。”
女郎道：“12歲了，怎麽還上小學？應該是初中了吧？”
我拿手指指前面的棚區：“妳瞧好了，這種地方出來的孩子，他們有未來嗎？”
女郎回了壹句話：“那又怎樣？誰不是從這個地方出來的？”
我被女郎噎住了，“哦”了壹聲，訕訕地把手插進兜裏：“跟妳介紹壹下吧，我說我是警員妳可能不信，但我的確是，只不過現在被停職了。導致我停職的原因，大概跟妳的老板來這裏的原因相近，這麽說妳能聽明白吧！”
女郎說：“他不是我老板。”
不是老板？我看了看她：“那他是妳的……”
女郎道：“他是我父親。”
我照自己的腦門重重地拍了壹巴掌：“對不起，我的腦子現在真是不夠用了。不過我很好奇，那個叫老虎的孩子，真的是妳的弟弟嗎？”
“不可能！”女郎搖頭，“我父親和母親，他們兩個大學時是同班同學，壹起畢業，壹起打拼，從未分開過。他這輩子也沒開過卡車，更沒有去過屠宰場，怎麽可能會突然冒出壹個兒子來？”
“那這事可就奇怪了，剛才我在那裏，親耳聽到妳父親大聲喊叫，說他是老虎的親生父親的。如果像妳說的這樣，那他為什麽要這麽說呢？”
“他是……”女郎把臉扭過去，“他是為了我母親，迫不得已。”
我心裏更加狐疑：“為了妳母親？為了妳母親他就應該……而不應該……妳說是不是？”
女郎看著我：“這種事，跟妳說有用嗎？”
我急忙道：“妳是懷疑我的警員身份嗎？沒錯，我是應該出示警徽的，可是我對妳解釋過，我已經被停職了。”
女郎道：“我不是懷疑妳不是警員，我只是懷疑，警員恐怕不是解決這種問題的合適人選。”
我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說道：“那什麽人才是解決問題的合適人選呢？巫師嗎？”
女郎猛地壹下扭過頭來。看她略顯驚訝的表情，我知道自己說到了她的心事上，就補充道：“告訴妳吧，我今天來這裏，也是為了找那個叫老虎的孩子，這麽說，應該能打消妳的顧慮了吧？”
“這事，我不是不想說，是說了怕妳不信。唉，不要說妳，連我到現在都無法接受，難道這世上真的有……唉！”
女郎帶著極度復雜的表情，緩慢地說了起來。正像她起初告訴過我的，她的父親和母親，讀大學時是電子科學系的同班同學，因而相戀。畢業後兩人商量共同創業，於是胼手胝足開始搞電子研究，接連申請了幾項專利，其中有壹項被企業買去，小情侶倆賺到了事業成功的第壹桶金，於是結了婚，生下個女兒，起名叫艾米，也就是現在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郎。
此後，艾米的父親開了壹家小工廠，專門生產擁有自己專利的新型產品，經過壹段時間的磨合，產品很快打開了市場，艾米的父親也成了電子行業的領軍人物，被譽為新壹代的智慧型企業家。而艾米的母親，則做了專職太太，把全部心思用在教育女兒身上。
這壹段敘述，強調的是艾米父親是位正統而嚴謹的學者型商業家，他沒有開過卡車，更不可能去屠宰場與老虎的媽媽搞什麽曖昧，真的沒那個必要。再說了，把艾米父親那個業界成功典範，與老虎媽媽那五大三粗的形象聯系在壹起，想想都會讓人頭皮發麻。
總而言之，艾米的家庭，完美到了讓所有人都羨慕的程度：父親溫和而富有智慧，母親美麗而嫻靜，艾米則打小就聰明伶俐，性格開朗。現在她正在大學讀信息工程，每周末回家陪父母吃晚飯。
這天，又到了周末，艾米蹬著單車回了家，進屋後看見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母親正在給父親盛湯，父親的表情卻有點不對。事後艾米想起來，父親當時的表情充滿了疑慮，不停地看著母親，好像有什麽話要說，卻又不敢說出來壹樣。
艾米的母親是個很敏感的女人，早在艾米之前就感覺到了丈夫的異常，雖然那種異常很是細微，但卻逃不過她的眼睛。於是，她先招呼女兒坐下，問丈夫：“是不是公司遇到了什麽麻煩？”
“公司？沒、沒有麻煩。”艾米父親低頭往嘴裏扒飯，接著忽然說了句，“妳身體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檢查壹下？”
艾米母親怔了壹下，隨即笑了起來：“是不是我的臉色很難看？看來我是老了哦。”
艾米父親又說了句：“等吃完了飯，我帶妳去醫院看壹看吧。”
母親假裝生氣的樣子：“好端端的，妳怎麽忽然想到了送我去醫院？”
艾米父親不說話了，眼睛卻不時地看向墻壁上的掛鐘。艾米順著父親的視線，也看了看掛鐘，發現還差幾分鐘就是晚8時了。這時候艾米的母親站起來，要去廚房，父親卻滿臉驚恐地跳起來，大喊道：“不，不要離開我，就在這裏坐著，讓我看著妳！”
艾米母親詫異地看著丈夫：“妳到底怎麽了？”
艾米看到，父親的臉上淌下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分明是有什麽事情，讓他陷入恐懼之中。就在這時，時鐘突然開始報時。
“當、當”，伴隨著鐘聲的響起，就見母親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身體向後壹仰，幸好父親早有防備，沖上前攔腰抱住母親。而父親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父親呆了壹下，壹手扶住母親，另壹只手把手機拿到耳邊。
艾米聽到，父親的手機中，似乎傳來滴水的聲音：“嗒、嗒……”然後是父親壹聲粗口怒罵：“他媽的，老子要殺了妳！”
這是艾米生平第壹次聽到父親罵臟話。
【父親的謊言】
掛斷電話，父親抱著母親，和艾米壹起沖出了屋門。門口，就停著父親的轎車，發動機沒有熄火，車門敞開著。
壹瞬間，艾米腦子裏浮現出壹個奇怪的想法。
父親，他似乎早就知道，母親會在這個特定的時刻突然發病。所以他連車子都準備好了。
可父親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還有，如果父親早就知道母親會突然病倒，他怎麽不早點帶母親去醫院呢？
帶著滿腹疑問，艾米和父親匆匆把母親送到了醫院。壹名醫師拿手觸了觸母親的鼻翼，立即高聲叫道：“快送急救室，護士，準備0.5毫升腎上腺激素註射液，再打電話叫韓主任來……”立即，成群的醫生護士沖了過來，將艾米母親送進了急救室中。
看著相濡以沫的妻子被推入急救室，艾米的父親發出壹聲嗚咽，雙手掩臉，差點跌坐到地上。艾米急忙上前攙住父親，心裏更擔憂母親的病情。她說什麽也反應不過來，就在剛才，母親還嫻靜壹如往日，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和家人有說有笑。眨眼工夫，無緣無故就突然病危被送入急救室，其間的轉折太大了，讓她無法接受。
過了半個多小時，急救室的門打開了，醫生護士魚貫而出，艾米攙著父親急忙迎上去。就聽壹名醫師對父親說：“患者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只不過喪失了生理機能反應，這就需要妳們家屬的耐心來配合我們的治療。”
喪失了生理機能反應？艾米的心壹下子沈了下去。她聽懂了醫生的話，醫生是在說：母親的病情比想象的更嚴重，已經成了植物人。
父親的表情非常奇怪，只見他兩只眼球暴凸，突然大聲尖叫了起來：“不！不不不！不要這個樣子！”
醫生無動於衷地看著父親：“請妳冷靜壹下，不是跟妳說過了嗎，患者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說完，醫生護士腳步匆匆地走開，去醫治別的病人了。這時候，父親的手機再次響了起來。
父親看著艾米，慢慢地把手機拿到耳朵邊上。艾米攙著父親的手臂，湊近父親的手機傾聽，可是她只聽到滴水的聲音：“滴答、滴答。”那怪異的節奏，刺激著人的神經，有著壹種讓人發瘋的沖動。
但是，父親卻壹直接聽著電話，艾米能夠看到有兩道蚯蚓似的青筋在父親的額頭上彈躍著。突然之間父親吼叫壹聲：“不！不不不！”就見他的手猛地壹甩，那只昂貴的手機重重砸在墻壁上，嘩啦啦散落壹地碎片。
艾米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在她的記憶裏，父親從未如此失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正在疑惑之際，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遲疑了壹下，取出手機，正要看來電顯示，父親卻突然發出壹聲怪叫，冷不丁把她的手機奪走了。然後父親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大滴大滴的淚水順著臉頰淌下。艾米聽到他發出了近乎絕望的哀求聲：“求求妳，等明天，求妳了，就讓我這壹夜再陪陪她吧，她畢竟是我20多年的結發妻子啊，求妳了，等明天天亮我就過去，這還不行嗎？”
是什麽人打來的這個電話？父親又怎麽知道這個電話實際上是找他的？還有，為什麽父親說話時語氣如此悲涼、如此無奈呢？
如此多的問題，沒有答案，不停地盤旋在艾米的腦子裏，讓她感覺到有些暈眩。正想問問父親，父親卻突然抱住了她：“艾米，我的女兒，爸爸要對妳說幾句話，妳壹定要仔細聽，不許發問，聽清楚了沒有？”
艾米呆呆地望著父親：“爸，妳說吧，我聽著呢。”
父親雙手撫胸，明顯是忍受著劇烈的痛楚，慢慢地說道：“艾米，妳媽的病，雖然來得……有點突然，但實際上並不嚴重，我估計到明天就會沒事了。等妳媽病好後，妳帶媽媽回家，以後替爸爸好好照顧媽媽，爸爸我……可能要出壹趟遠門，以後不會回來了。”
艾米伸手，扳著父親那張老淚縱橫的臉：“爸，看著我的眼睛，我是妳的女兒，是妳生命的延續，妳必須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父親的目光躲閃著女兒的逼視：“爸爸不是跟妳說了嗎，要出壹趟遠門……”
艾米尖叫道：“爸，我不要聽妳跟我撒謊！我已經長大了，我有權力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妳告訴我，妳怎麽知道媽媽會突然生病？妳又怎麽知道，媽媽的病情會好轉？妳為什麽要離開我們？是有人威脅妳嗎？爸爸，妳是女兒最敬佩的男人，是女兒心目中永遠的男子漢，任何時候我都相信妳的智慧，爸，我不相信這世上有人能夠威脅得了妳。”
父親慢慢推開艾米，抹了壹把淚水，說道：“艾米、艾米，妳聽爸爸跟妳說，爸爸並不像妳想象的那樣，爸爸也是個普通的男人，嗯，普普通通。爸爸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嗯，品德也是靠不住的……爸爸的意思是說，爸爸也是有缺陷的人。”
艾米說：“人是具有缺陷的存在。爸爸，正是因為我們有缺陷，所以才需要用愛來彌補，這是爸爸以前告訴我的。”
“對對對，”父親好像終於找到了話題，接過艾米的話，語速飛快地說下去，“艾米，爸爸的缺陷……嗯，總之，爸爸不是人，做了對不起妳，對不起妳媽媽的事情。爸爸在外邊還有壹個兒子，名字叫老虎，是妳的弟弟，這麽多年來爸爸從未對老虎盡到做父親的責任，爸爸真的不是人啊，不是人……”
猶如晴天霹靂，父親突然說出的這個消息把艾米驚呆了。她大張著嘴，望著父親：“我有個弟弟？弟弟？爸爸，妳說的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父親羞愧地低下了頭，道：“12年以前的事情了，老虎現在已經12歲了。”
12年以前？母親毫無緣故地突然病倒，成了植物人。偏偏就在這種時候，父親卻又爆料說自己背叛了家庭，情感出軌，甚至連兒子都有了。這雙重的打擊，讓艾米頭暈目眩，感覺到自己的腦子都快要麻木了。她聽見自己機械的聲音：“12年以前我剛剛8歲，正在上小學……”
“是啊是啊，”父親接道，“當時我開著貨車去屠宰場拉貨，工人們裝貨的時候，我就進院子裏溜達，扒在壹間辦公室的窗戶往裏壹看，正看到有個女人在裏邊睡覺，當時我左看看沒人，右看看沒人，就偷偷推門進去了……”
“爸爸，妳胡說些什麽呀？”艾米終於聽出不對勁兒來了，忍不住大叫起來，“妳壹直是在做自己的企業，研究產品搞開發，做管理搞市場，每天定時回家吃飯。妳什麽時候開過卡車？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胡說！”父親憤怒地尖叫起來，“我有開過卡車，有開過，我兒子都12歲了！”
【恐怖的前奏】
艾米跟神經錯亂的父親坐在母親的病床邊，守了壹夜。
望著母親那張枯黃而僵硬的臉，艾米不停地啜泣。她叫母親，母親沒有反應，握住母親的手，冰涼陰冷。雖然母親仍然活著，但再也不會對她微笑，不會擁抱、愛撫她了。
這壹夜，父親表現得很正常，他坐在妻子身邊，緊握著妻子的手，不停地對妻子說著娓娓的情話。
說了整整壹夜。
天亮後不久，父親站起來，對艾米說道：“艾米，記住爸爸的話，爸爸雖然不是人，是衣冠禽獸，可是爸爸還是愛妳的。等壹會兒妳媽媽醒來，妳要帶她回家，替爸爸照顧她，爸爸走了。”
“爸爸，妳要去哪裏……”艾米追出去，卻見父親轉過身來，壹張臉扭曲得猙獰可怖，對她大吼道：“滾！妳他媽的給我滾，老子要去看自己的兒子！”
父親那恐怖的嘴臉把艾米嚇住了。她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走出醫院，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正在傷痛幾至絕望時，忽然間聽到病床上壹聲呻吟，艾米慢慢回頭，驚恐地見到母親正慢慢從床上坐起來：“艾米，我剛才怎麽了？這是在醫院裏嗎？”
艾米發出了壹聲尖叫！
壹瞬間她腦子裏閃現出壹個可怕的想法：有人掌控了母親的生死，以母親的性命為要挾，強迫父親離開母親，去照顧壹個並不存在的弟弟！
沒錯，就是這樣。父親應該是早就接到了對方的電話，會是個女人打來的嗎？應該是的，這個女人強迫父親離開母親，卻被父親斷然拒絕了。於是，對方就讓母親在昨夜8點時突然病倒，成為植物人。應該說，父親對這個威脅是半信半疑的，但是對方顯示了他們那可怕的力量。此後在醫院裏，對方又打來電話威脅，如果父親不離開母親的話，那麽，母親就會永遠也醒不過來。為了救母親，父親被迫屈服了。
但父親並非是壹開始就屈服的，當時父親甚至摔碎了電話。可是對方的電話立即打到自己的手機上。而且，父親前腳剛剛離開母親，母親竟然不可思議地從昏迷狀態中醒來了。這豈不是說……
那個威脅父親的人，他就在醫院中？
想明白了之後，艾米疾沖出醫院，追上父親，大叫道：“爸，妳必須告訴我，是誰對我媽媽下了毒？是個女人嗎？她就在這家醫院裏，對不對？”
父親以悲哀的眼光看著她：“艾米，我的女兒，我知道妳在依憑舊有經驗，對這件事情進行觀察分析。但是妳錯了，在這件事情上，經驗已經不夠用了。妳媽媽不是中毒了，而且，導致這起事件的人，我只能說壹句——他們並不是在這家醫院中，事實上，他們無處不在。”
“他們到底是誰？怎麽找上了妳？”艾米問父親。
父親搖頭：“艾米，妳不需要知道，我差壹點就失去了妳母親，現在，不能再冒失去妳的風險了。”
艾米沖著父親大叫：“爸，妳應該知道我是不會放棄的！”
父親呆了壹下，隨即明白過來，女兒是對的。他不可能在不作任何解釋的情況下，讓女兒接受這個離奇的現實。於是，他拉著艾米的手，走到壹邊，把事情的經過，全部告訴了女兒。
正如艾米所知道的那樣，事情是從壹個奇怪的電話開始的。有壹天，父親的手機突然響了，拿起來的時候，卻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滴答滴答的聲音。開始時父親以為是電話故障，順手掛掉了。
可是電話持續打入，接連幾次後，手機裏，終於傳來了人的說話聲。
但是，手機中的聲音，分明是串線了，是兩個人之間的對話，對話者是壹個男孩和壹個聲音比男人更粗的女人。父親無意聽人隱私，正要把電話掛上，卻突然聽到對話人提起了他的名字。
電話裏，微弱的聲音。男孩問：“他既然是我爹，為什麽不管我？”
女人答：“這不能怪他，他根本不知道有妳。現在他被壹個騷貨狐貍精給拐走了，兩人還生了壹個丫頭，跟她媽壹樣都不是好東西，名字叫艾米。”
男孩問：“那個叫什麽艾米的，應該是我的妹妹吧？”
女人呸了壹聲：“憑她也配跟我兒子比？她年齡比妳還大呢。”
男孩問：“我爹既然生下了我，怎麽會不知道有我？”
女人答：“這個真不能怪妳爹，說起來這是12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妳媽加班，連殺了幾頭豬，累了，就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著了。這時候妳爹開著卡車去屠宰場拉貨，乘沒人註意進了我的房間，媽媽知道妳爹進來，害怕妳爹拿刀子捅了媽媽，就閉上眼睛裝睡覺，不敢吭聲。等事後妳爹走了，媽媽才發現已經懷孕了，生下來的孩子就是妳。”
男孩問：“我爹很兇嗎？為什麽要拿刀子捅妳？”
女人恨聲道：“他對那個狐貍精可不兇，把所有的錢都給了那個女人，眼看著咱們娘倆在這裏遭罪，卻管也不管。”
男孩生氣了：“他生下我卻不管，我要去法院告他！”
女人道：“用不著的，妳爹昧良心事做得太多，10分鐘後就會遭報應。他先是吐壹口血，害怕了就往醫院跑，跑到門口正好有人進來，推門把他的鼻子撞破，下樓時又會被絆倒，順著樓梯滾下去……”
艾米父親順手把電話掛了。這個串了線的電話，好像是個神經出了毛病的女人在對兒子說話，她提到的男人竟然和自己同名同姓，幸好自己不是卡車司機，也從來沒開過卡車，更不可能拿著刀子占壹個殺豬女人的便宜。
艾米父親心裏想著，就去忙工作。
10分鐘後，忽然他覺得胸口憋悶，猛咳壹聲，咳出壹口血漿。艾米父親嚇壞了，立即捂著胸口，往門外走，準備去醫院做個檢查。剛剛走到門前，外邊有個楞頭青，猛壹下推門要進來，門重重地擊在他的臉上，他痛叫壹聲，鼻子已經撞破。
隨後，公司員工們攙扶住他，下樓去醫院。在樓梯口，不知誰被誰絆了壹下，就聽壹聲大叫，大家壹起跌倒，順著樓梯滾了下去。
身體重重地在樓梯上滾動磕撞的時候，艾米父親想起了那串線的電話。
【咱們不缺爹】
晚上，艾米父親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滴聲節奏後，他又聽到了女人和孩子的交談。
男孩問：“我爹不會摔死吧？”
女人答：“哪那麽容易就死？現在他躺在床上，能看到窗外的壹只貓。”
艾米父親機械地扭頭，就看到了窗外有只貓正在走過。他的身體戰抖著，繼續聽下去。
男孩：“媽，我爹他壹輩子不管我了嗎？”
女人：“他才不會，妳爹最疼妳了，妳是他的親生兒子嘛。再說妳爹開工廠賺了那麽多的錢，多到了妳壹輩子都花不完。”
男孩：“可他什麽時候會回來看我呢？”
女人：“老虎，妳不要急，妳爹廠子裏明天會有工人觸電，人家家屬不依，等他料理完了這事再說。”
次日，艾米父親的廠子裏，有名工人因為操作失誤，觸電身亡。這件事，讓艾米父親又驚又怕，開始對手機鈴聲抱有壹種神經質的恐懼與期待。電話壹響，他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來，可這壹次聽到的是讓他更加無法接受的信息。
男孩：“媽，我想我爹了。”
女人：“老虎，別這麽沒出息，妳沒爹也活這麽大了，咱們不缺爹。”
男孩：“媽，我怕我爹找不到咱們家。”
女人：“胡說，咱們家就在棚區，只要他開車出了市區，把車停在壹塊畫著機器貓的廣告牌下，向東走200米，隨便找個人問壹下老虎家在哪裏，就能找到。”
男孩：“那他為什麽不找來？”
女人：“不是跟妳說過了嗎，妳爹被那個騷貨狐貍精給迷住了，哼！”
男孩：“媽，我那個叫艾米的姐姐，上學會被人欺負嗎？”
女人：“甭管那麽多。反正今天晚上8點整，那個騷貨狐貍精就會突然發病，成為植物人。哼哼，除非妳爹肯來這裏照顧妳，否則的話，騷貨狐貍精就不會醒來，就讓他給那個植物狐貍精端屎端尿壹輩子吧。”
男孩：“那個勾引走我爹的壞女人，她會死嗎？”
女人：“死就便宜她了。反正是只要妳爹還敢留在她身邊，她就發病成為植物人。只要妳爹回來，她就活蹦亂跳，什麽事也沒有。”
男孩：“可如果就算是這樣，我爹也不肯回來，怎麽辦？”
女人：“哼，那就活該他倒黴。他敢再不回來，下壹步就該輪到他女兒艾米了。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要了，還有什麽資格要女兒？”
艾米的父親啪的壹聲掛斷電話，汗珠成串成串地從額頭上流淌下來。他希望自己聽到的全是幻聽，又或是跟自己沒有關系，畢竟自己真的沒有開過卡車。
但沒開過卡車也沒用，艾米母親在晚8點準時成為植物人，徹底把艾米父親嚇壞了。現在，害怕同樣的事情再發生在女兒身上，他必須、他只能承認自己是個壞男人，不僅開過卡車，還侵犯過壹個殺豬的女人。
總之，為了女兒和妻子，艾米的父親什麽事都敢幹，再丟人現眼也不怕。誰讓他是個丈夫、是個父親呢？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我所看到的。艾米的父親真的來到了棚區，找到了老虎的媽媽，口口聲聲稱自己是老虎的親生父親。他非得這麽說不可，因為電話裏已經說得明明白白，如果他不認可這件事，不僅是妻子永遠不會蘇醒，連女兒都會遭到飛來橫禍。
艾米講完了，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她實在是想找個人傾訴壹下，可是瞧瞧她家裏發生的這樁怪事，怎麽對朋友說起呢？
沒辦法說，只能對我這個陌生人把心裏的苦楚說出來。
聽了之後，我喜出望外。倒不是我幸災樂禍，而是艾米這家人，是我追案以來遇到的知性家庭，或許他們壹家能夠在理論上對我有所指導。於是，我問道：“艾米，妳剛才告訴我，說妳是學信息工程的，那麽妳能不能從妳的專業角度，把妳家所遭遇到的事情分析壹下呢？”
“專業角度？”艾米有些茫然，“這個……好像不貼邊兒吧？”
“貼邊兒，太貼邊兒了。”我急忙道，“世界是平衡的，事物之間存在著隱秘的關聯性，牽壹發而動全身。任何壹個微小變量的變化，都會引發整個世界的連鎖反應。從事情開端到最終的結果，已經喪失了邏輯意義。我這麽分析，妳不會反對吧？”
艾米很幹脆地說：“我看不出妳的所謂分析與我家遇到的事情有什麽邏輯關系。”
我說：“這種邏輯關系被湮沒在超過了人腦容量的變量遞進中。正如妳在亞馬孫熱帶叢林中咳嗽壹聲，引發了新澤西州壹名女子用牙刷捅死了她的情人。在這個原因與結果之間，妳似乎找不到邏輯關系的遞進，但這個關系確實存在。妳的壹聲咳嗽，引發了美國新澤西州壹場龍卷風，龍卷風將壹幢房屋摧毀，這家人被迫搬遷，途中車子損壞，幸好遇到壹名男子幫助，才讓這家人解脫困境。於是，這家人的女兒就和男子相愛了。男子愛上搬來人家的少女，就拋棄了原來的女友。前女友不甘罷休，用註射器將麻藥摻入飲料中，將男子麻醉，而後用牙刷捅死了他。這樣明顯的邏輯遞進，妳能夠說不存在嗎？”
艾米聽得目瞪口呆，若有所思：“妳的意思是說，我家遭遇到的事情，實際是由壹件看似無關的事情引發的。”
“沒錯沒錯。”我興致勃勃地說，“引發妳家怪事的，是因為有個叫周若來的男孩子，他無意中得到了壹個筆記本。而這個筆記本，又被同班的小霸王老虎給搶走了。由此而導致的結果卻是，壹名成功的企業主拋棄妻子女兒，跑到棚區來找老虎的殺豬媽求愛。目前我們還很難在這兩起事件之間，找到壹個邏輯的遞進關系，但這種遞進關系必然存在，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
艾米搖頭：“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我笑道：“我只能說，這是個奇跡，反正它就是發生了。不管妳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神秘的邏輯遞進】
我把手遞給艾米：“我叫夏大川，現在妳可以跟我過去，找老虎要回筆記本，終止這起荒謬的邏輯遞進吧。”
我們兩人走過那片骯臟的垃圾場，來到棚區。聚集在老虎家門前的閑人已經散去，門外只有老虎拿著壹只電動汽車玩具，向壹群孩子炫耀。門口卻不見艾米父親的蹤影。
“糟了，”艾米慌了神，“可別是我爸已經被那個女人給……”
“沒錯，肯定是已經……”我說，“妳看看，老虎媽媽已經原諒了妳父親，讓他進屋子裏去了。瞧這架勢，他們以後還真打算鍋碗瓢盆地過小日子了。”
“不可以！”艾米急了，“那我和我媽媽怎麽辦？”
“淡定，妳要淡定。”我告訴艾米，“事情已經發生了，先讓我們把筆記本找回來，說不定事情會有轉機。”
我帶著艾米，走到了老虎面前：“老虎，妳是不是叫老虎？”
老虎看著我：“妳是誰？我不認識妳。”
“妳不認識我，我可認得妳。”我說，“老虎，最近在學校裏又欺負人了吧？要是讓妳爹知道的話，肯定會罵妳。”
老虎翻了個白眼，看起來他很是重視這個突然出現的爹，小聲地辯解道：“沒有，我沒有欺負人。”
“沒有？”我把眼睛壹瞪，“要不要我提醒妳壹下？那個筆記本是怎麽回事？”
“筆記本？”老虎呆了壹下，“我早就把筆記本給張雨涵了，憑什麽還找我要？”
“真的假的？”我表示懷疑，“老虎妳不可以再騙人的，妳爹肯定不喜歡壹個撒謊撂屁的壞孩子，快點說張雨涵住在什麽地方？”
“妳才撒謊撂屁……”老虎對我給他的評價表示了極大的憤怒，氣憤地說出了張雨涵的住址。
張雨涵這個名字我是第壹次聽說，對老虎說出來的地址，也沒有感覺。可是我身邊的艾米卻突然呻吟了壹聲，臉色變得慘白。
“艾米，妳怎麽了？”我急忙問道，“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夏警官，妳過來。”艾米把我拉到壹邊，低聲說，“老虎說的張雨涵，我認識，她和父母住在我家前面那幢別墅的門房裏，地址跟老虎說的壹樣。張雨涵的父親被雇來替人家看護別墅，允許帶著家人的。我經常看到張雨涵那孩子，很乖、很懂事，管我叫姐姐，她上學的書本資料，都是我幫她買的。”
我呆呆地看著艾米：“不會吧？這……未免也太直奔主題了吧？”
艾米瞪了我壹眼：“夏警官，對妳來說是直奔主題，對我們家來說，卻是太難以接受了。就因為老虎把壹個筆記本給了張雨涵，就導致了我父親必須要離開我和我的母親嗎？請妳告訴我，其間的邏輯關系又是什麽？”
我回答說：“艾米，妳看我這不正在追查這種邏輯關系嗎？不過說實話吧，我對最終把這種邏輯關系找出來的努力，不抱樂觀態度。我只希望能夠中斷這種邏輯關系的遞進。比如說，我們去找張雨涵，把筆記本要回來，讓妳父親再回到妳和妳母親的身邊。”
艾米拉著我急急轉身：“那我們現在就去。”
我說：“艾米，可是妳父親還在老虎家呢。”
艾米說：“妳不是說過的嗎？只要從張雨涵那裏拿回筆記本，我父親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萬壹……”我還想說，可是艾米太急切了，拉著我匆忙出了棚區，上了她那輛車子，向她家方向駛去。
我們在路上花費了將近壹個小時的時間，過程中艾米只是壹聲不吭地開車，我也沒有說話。車子開到了壹個別墅區，艾米指著壹幢漆成米黃色的三層小別墅說：“這就是我的家，我在這裏出生，長大，妳看樹下的搖椅、秋千，都是我兒時最快樂的遊戲。我希望以後讓這壹切恢復正常。”
我沒有做聲，由著她繼續往前開，前面是壹幢古典風格的別墅，亭臺閣榭，小橋流水，壹應俱全。曲折的長廊通向壹座紅漆木柱的涼亭，亭子裏的石椅上，坐著壹個頭上系蝴蝶結的小女孩，正在靜靜地看書。
艾米把車停下，下車叫了聲：“雨涵。”
看書的小女孩擡起頭，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艾米姐，妳回來了，我快要擔心死了。伯母的病怎麽樣了？還有伯父，我聽說他的身體也不是太好。”
這個小女孩，還真是心地善良，懂得關心和體貼別人。我心裏想。
艾米把女孩抱起來：“雨涵，姐姐要問妳壹件事，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張雨涵道：“艾米姐，妳問好了，我什麽都會告訴妳的。”
艾米：“雨涵，妳們班級裏，是不是有個叫老虎的同學？”
張雨涵笑道：“有啊，老虎是他的外號，很兇很兇的，經常欺負人，不過我可不怕他，嘻嘻……咦，艾米姐，妳怎麽會知道老虎？”
艾米再問：“雨涵，是不是妳從老虎那裏，拿了個筆記本？”
張雨涵的臉色有點緊張：“拿了，不過艾米姐，是老虎要討好我，非說送給我的，不是我搶他的。”
“謝天謝地。”艾米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差壹點綿軟跌倒，幸好我在壹邊，急忙扶住了她。就聽她對張雨涵吩咐道，“雨涵，可不可以把筆記本還給這位夏警官，妳沒有筆記本，姐姐給妳買，保證買妳最喜歡的。”
“艾米姐，妳給我的筆記本，還沒用完呢。”張雨涵說著，跑到了涼亭裏，從她的書包裏取出壹只黑色封面的筆記本，“艾米姐，給妳。”
艾米接過那個黑色封面筆記本，遞給我：“夏警官，是不是這本？”
我搖頭：“不是這本。是壹本粉色封面，上面畫著壹只手拿拖布的婆婆貓的卡通。”
艾米看著張雨涵，張雨涵卻搖了搖頭：“艾米姐，老虎給我的，就是這本。”
“那……這是弄錯了。”我蹲下身，對張雨涵提示道，“雨涵，那個粉色筆記本，是妳們班同學周若來的，老虎從他手中搶走的，有印象沒有？”
張雨涵搖頭：“我們班裏沒有叫周若來的同學。”
“沒有？這怎麽可能。”我笑了，“周若來親口跟我說過的，是上課的時候，老虎搶走了他的筆記本。”
艾米在壹邊提醒張雨涵：“雨涵，周若來會不會在別的班？”
張雨涵用力搖頭：“沒有，我們年級就沒有叫周若來的。”
【死者的引導】
艾米沒有多想，扭頭對我說：“夏警官，看來妳要找的不是這本。”
我卻滿懷狐疑，是不是這個筆記本，姑且別論。怎麽張雨涵說，她們班級沒有叫周若來的同學呢？
順手打開筆記本，我的身體劇烈地壹震。筆記本裏書寫的文字，我是非常熟悉的，那就是我在銀行保險櫃裏取出來的、時裝設計師蘇小河親筆寫的。可是這本筆記本怎麽換了封面呢？
我把筆記本舉起來，對著陽光看了看，又搖了搖頭。
不對，這是壹個完整的筆記本，而且開幅尺寸，與我從保險櫃裏取出來的完全不同。那本筆記是寬幅的，比16開本小，比32開本大。可是這本，卻是細長窄幅的。
艾米在壹邊看著我，問：“夏警官，妳會不會記錯了呢？”
記錯？我怔了壹下：“有可能吧？不過……”
艾米突然變得沖動起來：“我要先去接我爸爸，再去接我媽媽出院。”說著便向車走去，我跟在後面，心裏說不出的惶惑，我是真的記錯了嗎？就算是我把筆記本的開本顏色記錯了，可是張雨涵為什麽會說，她班級裏沒有壹個叫周若來的學生呢？沒有周若來，我又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壹個小時的行車，又到了棚區。艾米正要急匆匆地下車，我攔住了她：“艾米，妳先坐在車裏邊，不要動，等我先過去查證壹下再說。”
“查證什麽？”艾米在後面喊道。
“目前還不清楚，但結果會影響到妳父親。”我回了壹句。匆匆走到老虎家附近，正見用膠合板拼湊成的房門打開，艾米的父親出來倒臟水。門裏邊，老虎媽粗聲大氣，用自豪的大嗓門嚷道：“走那麽遠幹什麽？不用走那麽遠，倒門口就行了，太陽壹曬全幹了。”
我看著這個男人，心想幸虧沒讓艾米看到這壹幕。現在這位學者企業家，境遇未免太慘了點。
這時候老虎手裏拿著壹個蘋果，從低矮的屋子後面跑過來，我叫住他：“老虎，妳過來。”
老虎停下：“妳誰呀，憑什麽叫我過去？”
我哼了壹聲：“早就知道妳不敢過來。”
老虎火了，咬壹口蘋果：“不敢才怪！”邁著大步走了過來，突然又跳開，“我想過去就過去，我不想過去就不過去。”
我皺起眉頭：這潑皮孩子，有艾米父親受的。隨後我把手中的筆記本壹亮，大聲問道，“老虎，認得這個嗎？”
老虎沖上來就搶：“那是我送給張雨涵的，妳不要臉，搶女生的東西……”
我把筆記本舉得高高的，不讓老虎搶到：“老虎，妳跟我說實話，這個筆記本是從哪兒來的？”
老虎脖子壹梗：“我從垃圾堆裏撿來的，要妳管？”
“垃圾堆撿的？”我心裏壹凜，“老虎，妳不要騙人。”
老虎道：“誰騙妳了？這個筆記本，是壹個男的扔在垃圾堆裏的，那人長得像個女的，開著輛沒頂的紅色轎車，腦袋後面還梳著馬尾辮。”
到了這壹步，我忍不住倒吸壹口冷氣：“真的嗎？可是我聽人說，筆記本是妳從周若來那裏搶來的。”
老虎歪著頭，困惑地看著我：“誰叫周若來？”
“周若來就是……”我不多說了，拿著筆記本掉頭就走，老虎在後面憤怒地追趕：“把筆記本還給我，那是我給張雨涵的，妳敢不還，妳看我……”
遠處傳來艾米父親的喊聲：“老虎，回來吃飯了！”老虎這才“哼”了壹聲，任我離去了。
到了公路上，我上了車，吩咐艾米道：“往前開，我告訴妳應該去哪兒，現在我們需要查證壹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妳要當心。”
艾米咬著嘴唇：“只要能夠讓我父親回來，什麽危險我都不怕。”
車子壹直開到了郝斯文家住的那幢樓下，下了車，我再看這幢樓，越看越是心寒。就是這麽幢樓，裏邊居住的都是最普通的百姓，可是有多少恐怖的事件，正在這幢樓裏悄然發生著。而居住在這裏的人，卻只是沈陷於他們生活的痛苦之中，對此毫無察覺。
我對艾米說：“妳留在車裏，我馬上回來。”
艾米卻道：“我要和妳壹起去。”
我說：“沒那必要。”
艾米反駁道：“那是妳認為沒必要。”說著從車裏出來，站在我身邊。無奈之下，我只好由著她跟在我身後，進了郝斯文家隔壁的單元，敲響了與郝斯文家壹墻之隔的那戶人家。
郝斯文家裏的浴室，與這戶人家只隔壹堵薄薄的墻壁。就在今天，這家的小男孩周若來告訴我說，同學老虎搶走了他的筆記本。而老虎和張雨涵卻說，他們班沒有壹個叫周若來的同學。最離奇的是，老虎聲稱這個筆記本是他自己從垃圾堆裏撿來的，連撿到筆記本的過程，都和周若來描述得壹樣，都是說壹個漂亮的長發年輕男子開著敞篷跑車丟掉的。
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敲開門就知道了。
我按門鈴，門開了，那個膽怯的男人出現在門口，詫異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默不做聲。壹直等到他先開了口：“妳怎麽又回來了？”
我問：“妳認得我？”
男子說：“妳不是煤氣公司的嗎？剛才還來我們家檢查煤氣。”
我長長地松了壹口氣，沒錯。我就是假充煤氣公司職工敲開的這扇門。然後我問他：“我來找妳兒子，叫周若來吧？妳讓孩子出來壹下。”
男人的身體搖晃了壹下，臉色鐵青地指著我，大吼道：“妳想幹什麽？”
我怔了怔：“我不想幹什麽，妳吼這麽大聲幹什麽？上壹次來妳家檢查煤氣的時候，妳兒子周若來對我說……”
男子劈口截斷我的話：“胡說，我兒子上幼兒園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妳怎麽可能見到他？”
我向後退了兩步，扶住墻壁，慢慢地喘息。
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著，悄無聲息。如同暗河在地下窟洞中悄然流淌，妳聽不到，也看不到，但是妳所居身的世界，卻在悄然地被改變著。
【追查死亡檔案】
從樓裏出來，我坐上了艾米的車，從衣兜裏取出眼前這幢樓居民的資料。
這份資料，是我從最近的警局裏偷拿出來的。警局中兩名老警員負責郝斯文怪案，我曾提醒他們搜集這幢樓所有居民的資料，而後他們將資料多打了壹份，裝在信封裏後，再扔到垃圾簍裏。而我就偷偷地把這份資料據為己有了。
我記得清清楚楚，這份資料上記載著郝斯文家的隔壁，居住著壹對夫妻和壹個孩子。而現在，房子主人卻告訴我說，這個孩子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這是不可能的，如果孩子已經死掉了，資料上壹定會標註上。
我打開資料，用手指壹個字壹個字地點著看。沒錯啊，上面寫的就是壹對夫妻，還有壹個孩子……慢，我對著陽光，將資料舉起來看，才發現復印的資料上模糊不清，有壹個括號，好像是原始資料上用鉛筆標註的，時間長了字跡模糊，復印之後就更難以辨認了。
看了好半晌，我才看清楚括號裏邊的字。
只有壹個字：歿！
歿，死亡的意思，這我還是明白的。
我無力地靠在靠椅上，雙手捂住了臉。我太累了，需要休息。
艾米手握方向盤，在壹旁關切地看著我：“夏警官，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是啊，這不，我也納悶嘛。我把手從臉上放下來：“艾米，我們去壹趟警局吧，查壹下那個叫周若來的孩子，我需要了解這孩子死亡的具體情況。”
“好吧。”艾米啟動車子，慢慢地向前開，我心裏卻是壹片混亂。周若來這孩子，到底死了沒有？如果已經死了，那麽，我又是依據什麽線索追查到老虎家的呢？如果他沒死……這明顯不太可能。
壹定存在個什麽東西，把我引到了老虎家。
這東西，到底是什麽呢？
到了警局門口，我下了車，艾米跟在我身後，進門正遇到負責郝斯文案的兩名老警員。這兩人壹看我就樂了：“哎喲，夏大川，這麽快妳又回來了，怎麽臉色這麽難看？”
“臉色難看，那是因為看到了妳們兩個老家夥。”我笑道，“快幫個忙，我要查找壹個叫周若來的孩子的資料。”
老警員問我：“有什麽理由嗎？”
“這理由我說出來，只怕妳們不信。”我說道，“要是告訴妳們我見到了周若來，還跟他說過話，妳們會怎麽想？”
“那妳壹定是瘋了。”兩名老警員說著，帶我到了戶籍室，由壹名女警員接待，他們轉身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戶籍警員是個剛從警校畢業沒兩年的女學生，她壹邊吃零食，壹邊打開檔案資料庫，也沒問我查閱資料的原因，把電腦屏幕推過來讓我自己看。
我俯身在桌子上，仔細地看著：死者姓名：周若來，5歲。父親周平，母親薛紅，均無業，以擺地攤謀生。因為無暇分身照顧孩子，將周若來送到了附近的幼兒園。由於管理不善，管護人員粗心大意，幼兒園發生了踩踏事件，周若來在踩踏中死亡。
踩踏事件？怎麽會這樣？
我驚訝地翻過壹頁，不忍看那些血淋淋的現場照片，直接翻到了事件責任人筆錄。
第壹份筆錄，是警員訊問幼兒園園長時留下的，園長的名字叫馬奎，原來是壹個建築工地上的打工人員，住在工地的臨時建築物裏。這幢建築物是壹座三層的板房，沒有空調也沒有供暖設施。壹層和二層的房間裏堆滿了建築器材，只有三層的房間空置。於是馬奎就利用三層的空置房間，開辦了壹家幼兒園，事先沒有向任何部門備案。但由於收費低廉，附近的居民又都收入不高，所以馬奎這裏聚集了50多個孩子，年齡多在2歲至6歲之間。孩子們上樓只能通過壹條曲折狹窄的樓梯，樓梯很陡，結果有壹個孩子不慎滾落，引起連鎖反應，導致了多名孩子相繼滾下，受傷的孩子多達十幾人，而周若來則在事件中死亡。
第二份筆錄，是馬奎的妻子於大嫚留下來的。這是壹個不識字的婦女，卻擔負了幼兒園的教師和保育員職責。她在筆錄中拒不承認是由於她突然的尖叫引發了孩子們的驚恐，才導致踩踏事件發生的。這份筆錄就是這個女人東拉西扯，想盡辦法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的記錄。不知道當時負責處理此案的警員是否上了她的當。
第三份筆錄，是馬奎夫妻的養女馬日拉留下來的。這份筆錄情況又有所不同，馬日拉承擔了所有的事故責任，聲稱事件發生時養父養母都不在現場，是她當時在樓上尖叫了壹聲，引起了孩子們的恐慌，因而導致事故發生。
下面的筆錄，是當時目擊者的證詞，證詞表明，事故發生的時候，馬奎夫妻都在現場，反倒是馬日拉與此無關，她當時正帶著十幾個孩子，在樓下的空地上做遊戲。樓梯上還有二十幾個孩子，正在上樓。這時候，馬奎的妻子於大嫚突然發出了怕人的尖叫聲，從壹個房間裏沖出來，站在三樓的走廊上，向著樓梯拼命地怪叫。樓梯上的孩子們嚇壞了，掉頭往下跑，結果就形成了悲慘的踩踏事故。
我翻到了卷宗最後，看到的是法院對相關責任人的判決書。馬奎和妻子於大嫚雙雙入獄，兩年後因病保外就醫，死在醫院的病床上。他們的養女馬日拉被當庭釋放。
這份資料讓我驚疑不定，問年輕的戶籍警員：“幫個忙，替我查壹下這個馬日拉，她現在在什麽地方？”
戶籍警員嘴裏嚼著零食，在資料庫裏檢索了壹下，含糊不清地說：“她去了東郊的養老院，當護士去了。”
養老院？當護士？她在威伯那裏工作？我的心懸了起來，猛地站起身來。忽然之間眼前壹黑，耳邊好像聽到了艾米的驚叫聲，然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來，只感覺到全身酸疼，睜開眼，看到壹盞米蘭花形狀的精致小臺燈，將柔和的光線灑在床邊。蓋在我身上的被子，散發著壹種清淡的香水氣息。然後我聽到了輕微的啜泣聲。
慢慢地扭過頭，我看到房門開著，外邊客廳的沙發上坐著艾米，正手捧時裝設計師蘇小河留下來的黑色日記本，壹邊看壹邊落淚。
【世界是壹條船】
我匆匆走出去，問艾米：“怎麽把我帶回妳家裏了？妳媽媽怎麽樣了？”
艾米擡起頭，眼圈紅紅地說：“我媽去找我爸了，他們壹輩子也沒有分開過，以後也不會。”
我坐下來，聽她慢慢敘說。原來諸多反常事件，消耗著我的大腦，再加上體力透支，結果昏倒在警局裏。艾米告訴我，我昏倒之後，她把我拖上車，直奔醫院，壹邊讓醫生替我輸營養液，壹邊去找她的母親，對母親說出來事件的起由。當然，艾米母親是很難接受這樁怪事的：居然有種可怕的力量，強迫她的丈夫離開她。如果丈夫拒絕，那麽，不僅她會陷入生理機能喪失反應的植物人狀態，連女兒也會遇到不測。
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艾米的母親立即作出了壹個決定。艾米說她的母親原本是個聰明智慧的女性，只是太過於愛自己的丈夫，才轉而將全部心智付諸家庭幸福。如今出了這樁事情後，她立即想到壹個解決辦法：她也要去老虎的家裏，繼續和自己的丈夫在壹起。她和丈夫從未分開過，以後也絕不分開。
艾米母親是這樣考慮的：橫飛逆來施加於自己家庭的邪惡，只是強迫丈夫去和老虎媽媽在壹起，與那個殺豬的兇女人在壹起，充當老虎的父親。如果丈夫不這樣做，後果至危。所以丈夫為了自己，為了女兒，絕對不會離開老虎家。但是，這並不意味著自己不能去老虎的家裏。
說做就做，這個女人當機立斷，吩咐女兒將我送到她家裏來，她自己則駕車去了老虎家。
聽艾米講述之後，我被艾米壹家真摯的親情所打動，問她：“妳是為母親與父親的愛情而感動嗎？”
艾米搖頭：“我從小在父母的愛中長大，他們作出這樣的選擇非常正常。”
我問：“那妳為什麽流淚呢？”
艾米指了指筆記本：“是因為這個。”
我拿起那個筆記本，合上。嘆息了壹聲：“艾米，我唯獨忘了叮囑妳壹句，這個筆記本，是不能打開的。”
“為什麽？”艾米問。
“因為……”我解釋道，“現在整個世界都變得反常，我們似乎處於壹個不確定的時點。妳和我作為觀察者，介入的結果將會對最終的觀測結果造成影響，這麽說妳能聽明白嗎？”
艾米疑惑地看著我：“妳是說，如果我看了這個筆記本，就會有某些事情要發生？”
我搖頭：“這個不確定，但妳看和不看，對事件的影響絕對不壹樣。”
艾米雙手托腮，思考著：“就好比說老虎把筆記本給了張雨涵，導致了我父親必須離開我母親，雖然這二者之間絕對不存在邏輯關系，是不是這樣？”
“差不多吧，”我壹邊說壹邊走到靠墻的書架前逡巡，“我睡了有多久？”
艾米說：“睡了整整壹夜，妳真的需要好好休息。”
“謝謝。”我壹邊說壹邊順手從書架上抽出本書來，“《忒修斯之船》，這個書名蠻有味道，只是作者不太熟悉。”
艾米跑過來，站在我身邊：“不對，妳對作者已經非常熟悉了，寫這本書的人就是我父親。”
我笑了：“原來妳父親還是個哲學家。難怪妳從來不憂慮這件事，任何時候妳都可以信賴哲學家，他們思考的就是這個世界。”
我轉過來，看著艾米，她穿著件白色的睡裙，光著腳，頭發隨意地披在腦後，臉上掛著幾分頑皮的氣質：“艾米，可以簡單地說壹下這本書嗎？”
“當然可以。”艾米道，“忒修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壹位英雄，參加過特洛伊戰爭。妳知道那場戰爭的，因為爭奪絕世美女海倫，這場戰爭整整持續了20年。據說在經歷了無數次血戰之後，特洛伊人開始抱怨，於是美女海倫親自出來勞軍，當她容光煥發地出現時，士兵們被她的美貌震懾，屏住呼吸，齊聲大叫道，‘為了她，再打20年仗也願意！’”
我點頭：“真是震懾人心的美啊，可是特洛伊仍然被攻破了。”
“沒錯，”艾米說，“特洛伊被攻破之後，各路英雄踏上了回家的路，忒修斯卻遭受到了惡神的詛咒，他和他的船被罰永世漂泊在茫茫的大海上。據普魯塔克的記載，這條船會遭受到狂風暴雨的襲擊，卻永遠不會沈沒，只是必須不間斷地維修和更換部件。只要壹塊木板腐爛了，它就會被換掉，就這樣壹塊木板壹塊木板地換下去，直到整條船都被換過。
“現在的問題是，這條所有部件與材料被換過的船，還是原來的船嗎？如果妳說是，這條船與原來的船沒有任何相近之處。可如果說這條船已經是條新船，不再是原來的船了，那麽，它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從哪壹塊木板開始，不再是原來的船呢？
“此外，如果忒修斯曾經從船上取下壹些部件，重新建造了壹艘新船，那麽這兩艘船，哪壹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說到這裏，艾米抓住我，急切地問道：“這條忒修斯之船，就是我們身處的世界。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忒修斯船上。今天的世界，是從昨天而來的，可卻與昨天完全不同，我們是在同壹個世界中嗎？如果是，這兩個世界為什麽截然不同？規則不同，風景不同，連邏輯關系都存在明顯區別。
“請妳告訴我，這種變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為什麽會有這種開始？還會持續下去嗎？
“最終的結果，又會如何呢？”
【殘酷的青春】
等艾米問完，我慢慢地將《忒修斯之船》放回到書架上，說道：“我無法回答妳的問題，我只是忒修斯之船上的壹名船員，壹名修理工，終日奔波不息地檢查船體，壹旦發現腐爛的木板，就立即換下來。忽然間妳問我這條船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船了，我怎麽可能回答得上來？”
艾米看著我：“夏警官，可這個問題我們壹定要回答，妳說是不是？”
我嘆息了壹聲：“當然，當然，不了解這個問題，我們就無法了解此前的世界，更無法理解我們現在身處的世界。”
艾米道：“所以我壹定要看這個筆記本，即使在這個過程中，強化了這個世界的邏輯遞進，我也無可選擇。”
“是的，早在我們登上忒修斯之船的第壹天，選擇就不復存在。”我說道，接過艾米手中的黑色筆記本，“現在我們來聊壹聊這塊木板吧，這不是第壹塊，也不是最後壹塊，早在這塊木板被更換之前，船已經不是原來的船。”
艾米拉著我的手，回到沙發上坐下，看著我問道：“夏警官，妳知道我為何哭泣？因為我想起了我少女時代的幻想。”
“是嗎，每個少女都有無數粉色的夢。”我回答道。
艾米道：“沒錯，是粉色的夢。那還是我剛剛上初中的時候，迷上了少女作家吳虹的文字，我是那樣的如醉如癡、如瘋如狂，甚至不惜離家出走，只為了能夠見到吳虹壹面。可是妳知道，夏警官，我的父親和母親對我的少女心事洞若觀火，他們是有智慧的人，知道青春期少女必然要走過的迷茫之路。記得那天，我獨自壹人，手捧壹本吳虹作品的打印稿，在路上走啊走，走啊走，壹心想找到吳虹的家。可是，我怎麽也找不到，我的雙腳被磨破了，無限的委屈與失望壓抑在我的心裏，那時候，我感覺到整個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就坐在路邊哭泣了起來。這時候壹輛黑色轎車慢慢駛近，開車的是我父親，他壹直在後面跟著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少女作家吳虹？”我全力地在大腦中搜索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可是我怎麽……”
艾米說：“她死了，死的那年才12歲，是從高樓上跳下來的。”
我恍然大悟：“妳說的是10年前的壹樁舊案了吧？難怪我壹時想不起來，我曾經在警局裏的資料庫中看到過，12歲的初中女生吳虹，懷裏抱著壹束蘭花，登上了摩天大廈，在樓上長久佇立之後，喊了壹聲什麽，縱身躍下。我註意到這個案子的原因是，沒人知道吳虹自殺前喊的到底是什麽，但與她同班級的壹名小男孩曾經接受過調查。”
艾米道：“我知道吳虹喊的是什麽，當時我就站在她附近。”
“什麽？”我大吃壹驚，看著艾米，聽她繼續講下去。
艾米說：“妳要知道，那壹年我才10歲，雖然出身書香門第，每天都寫些文字，但無非是壹個小女生的幻想與青春囈語，不成體系的。而吳虹只比我大2歲，卻能夠用她的筆細致入微地將我們這代人的心境勾勒出來，她所寫的每壹個字、每壹句話，無不恰到好處地打動我的心，讓我哭，讓我笑，讓我癡迷，讓我沈醉。所以吳虹在我心裏是無法企及的偶像，所以我才渴望見到她，以圓我的青春夢想。父親是知道我的心境的，所以他不動聲色，壹直跟在我的身後，直到發現我找不到吳虹的家，他這才出來，讓我上車，帶著我去找吳虹。”
說到這裏，艾米嘆息了壹聲：“我去了，見到的卻是低矮的棚房，骯臟的環境，壹個滿口黃牙、渾身酒氣的男人，光著脊背坐在門口，見到我父親就嚷道，‘肯定是出版社的吧？媽的開那麽好的車，來找我女兒出書是不是？是就妳娘的拿錢，至少100萬，沒錢甭妳娘的廢話。’父親顯然也很吃驚，但仍然聲色不動地說，‘抱歉，不是出版社的，這是我女兒，她喜歡吳虹，崇拜吳虹，想見壹見她。’那個男人往我腳上狠狠地吐了口痰，叫嚷道，‘粉絲不能白見面，老子操出來的女兒，憑什麽給妳們白看？合影拍照5000，簽名2000，只見面也得500，少壹分也不行。’”
艾米接著說：“我父親真的付了錢，為了我，為了他的女兒，父親可以做任何事，成為學者讓女兒崇拜，又或是到棚區給壹個殺豬的女人洗腳搓背，他都不會猶豫壹下，因為他是我的父親。父親付了錢之後，那個男人沖屋子裏喊了壹聲，‘丫頭，快點妳娘的出來讓人看壹下，我可明白地告訴妳，明天妳要是再寫不出來的話，就幹脆爬到樓上自己跳下來死去吧！老子養了妳這麽大，連錢都掙不來，妳還活他媽的什麽勁！’
“隨著男人的斥罵，吳虹出現在門前，壹個瘦骨伶仃、滿臉驚恐的少女，與我心目中的天才少女作家完全不壹樣。她出來後，用沙啞的聲音問我們，‘是出版社催稿的吧？我真的寫不出來了，蘭花盆被人拿走了，求求妳們放過我吧……’沒等她說完，那個男人已經吼叫起來，‘寫不出來就去死！老子不想再浪費糧食養著妳這個廢物！’斥罵後，男人拿著父親給他的錢，興沖沖地走了。瘦骨伶仃的吳虹沒有再看我，而是走到門邊，捧起壹束已經枯萎的蘭花，壹言不發地往前走。父親很是擔心地看了看我，而我處在夢幻破滅的崩潰狀態中，不由自主地跟在吳虹身後，也壹直往前走。”
說到這裏，艾米失聲哭了起來：“沒錯，夏警官，我看著吳虹走到樓上，聽到她壹聲喊叫，而後縱身跳下。她居然有那樣不堪的壹個父親，這個結局似乎無法避免。可是夏警官，妳知道吳虹跳樓時，喊的是什麽嗎？”
“喊的是什麽？”我問。
她喊的是：“葉麗姐姐，我來看妳了！”
我騰地壹下跳了起來。
壞孩子老虎的家，住在比周若來家環境更差的地方。
是城市與鄉村的中間地帶，實際上是貧民窟。這裏是用廢棄的建築板材、破磚頭、硬紙殼及膠合板搭建的棚區，裏邊居住著流離失所或是飄忽不定的流浪人群。長期在這裏居住，人們慢慢地就形成了部落形式，按照他們自己獨特的法則生活著。於外人而言，這裏卻只意味著骯臟與混亂。
我在棚區深壹腳淺壹腳地走著，留神看著腳下，避免踩到人體的排泄物或是尖利的鐵釘子。成群結隊的蒼蠅發出了巨大的轟鳴聲，神風特攻隊般爭先恐後地向我發起攻擊。
我揮手拂開興致勃勃的蒼蠅，看到遠處有壹群人正聚集在壹起，我急忙走過去。到了前面，卻見是人挨人，人擠人，大多是光著脊背的壯漢，臟兮兮的身體緊貼在壹起，根本找不到空隙鉆進去。
我跳起來，想看個明白，卻只看到更多的人頭。
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我拿手捅了捅前面壹個黑脊背：“餵，餵，看什麽吶妳們？”
那老兄回過頭來，壹張因為極度亢奮而扭歪的臉，滿嘴的大黃牙向著各個方向無目標狂奔，連他的聲音都激動得戰抖：“來了，來了，真的來了！”
“什麽東西來了啊？”我不得要領，蹦高跳腳，想弄個清楚。
人群中轉過來壹個中年女人的胖臉：“孩子他親爹回來了，這人膽子可真大，就不怕老虎他媽壹刀宰了他！”
老虎他媽？對頭，就是這裏了，我真恨不得亮出警徽：閃開閃開，大家都閃開，執行警務……可我的警徽手槍早就沒了，何況在這種地方，警務人員是吃不開的。
情急之下，看到那邊有幾個人往窩棚上爬，我立即奔過去，跟在那幾個人身後，爬到了棚子上。距離雖然有點遠，但居高臨下，壹個正跪在棚屋前的男人背影，在我這個位置上能看得清清楚楚。
男人的面前，壹道長形的弧光在反射著陽光，多半是把殺豬刀。另有壹個身材健壯的孩子，手裏拿根木棍，站在男人身邊，不知所措地看著男人。
我問旁邊的人：“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旁邊人不耐煩地道：“妳神經啊妳，自己有眼睛不會看嗎？”
沒辦法，只好自己用眼睛看了。遠距離觀察，那男人身上的衣服不便宜，絕對是專賣店的品牌。這樣的人應該是坐在豪華的私家車裏，跪在這麽個怪地方，太不是滋味了。心裏想著，我左顧右盼，果然發現遠處的公路邊，停著壹輛霸道的路虎，壹個戴墨鏡，穿牛仔褲、米黃色短衫的年輕女子，背倚豪車而立，單是她的身材，就讓人不由得心動。
再轉過來，就見棚屋的簾門壹掀，壹個五大三粗的女人出現在門前，伸手拉著持木棍的男孩：“老虎進來，我讓妳進來妳聽見沒有？”
那男孩肯定是老虎了，他答應了壹聲，放下木棍就往棚屋裏走，跪著的男人卻向前壹躥，壹把抱住男孩的腿：“兒子，我的兒子，讓親爹帶妳去巴黎，去紐約，去哥本哈根，去芭堤雅海灘上度假……”
屋子裏的壯女人破口大罵起來：“妳神經啊妳，不許搶我的兒子，信不信我殺了妳？”壹邊說，壹邊擡起腿來，這女人的腳掌好巨大，就聽哐哐哐幾腳，明顯感覺到那男人被踹扁了。
雖然被踹扁，男人卻毫不泄氣，大聲叫嚷著：“武菲，單是妳壹個女人能生得了孩子？這孩子是我和妳生下來的！”
“放妳娘的狗臭屁！”那個被叫做武菲的女人，就是周若來班級裏的小霸王老虎的親媽了。只聽她汙言穢語不絕於耳，“這孩子明明就是我壹個人生下來的，關妳什麽事？”
那男人高聲叫道：“妳們大家聽聽，武菲這說的是人話嗎？哦，孩子是她壹個人生下來的，沒有男人幫忙，妳們想這可能嗎？”
我心裏浮現出壹種奇怪的感覺，這個男人，他分明是有意地大放高聲，讓所有人都聽到這番話。果然，就聽見人群中爆發出壹陣哄笑，許多聲音在喊：“那妳倒是說說呀，妳又是怎麽和老虎他媽那個的？”
“這個事啊，說起來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男人再次提高嗓門，他不是在喊叫給看熱鬧的人群聽，分明是喊給壹個雖然不在現場，但他知道對方在哪裏的那麽壹個人，有意讓對方聽清楚。我壹邊左顧右盼，壹邊聽著男人大喊大叫，“這事啊，這事是這麽壹回事，那時候還沒有孩子呢，我當時開著輛貨車，去屠宰場裝貨，到了屠宰場啊，工人們往車上裝，我就壹個人溜溜達達，四處亂走。看前面有間屋子，趴窗戶往裏壹看，嘿！屋子裏有張床，有個女人正躺床上睡覺，我左看右看沒人，壹推門就進去了……”
男人說到這裏，就聽屋子裏壹聲怒罵，老虎他媽瘋子壹樣沖了出來，上前揪住男人的頭發，拳頭照男人的臉上砰砰砰打去。聽眾亢奮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齊聲怪叫：“老虎他媽，別不好意思了，快點讓他說完，他進去之後，都幹了些什麽啊？快說快說，全部說出來，說得越詳細越好。”
唉，這些聽眾真是太沒品位了，素質啊！
我正嘆息著搖頭，突然之間轟隆壹聲，只覺得身體猛然下墜，耳聽著壹個女人憤怒的尖聲叫罵，眼見得壹口熱氣騰騰的大鍋迎著棚頂升了上來。裊裊的蒸氣升騰之際，是壹片驚叫聲。
原來是又有幾個人爬到棚頂上，結果把這個搖搖欲墜的小窩棚給壓塌了。而且這時候棚屋裏居然還有壹個女人，正在淡定地燒火做飯，結果被倒塌的窩棚壓在下面。可想而知，當時的場面有多麽混亂。
我急忙把棚屋下面壓著的女人扒出來，讓她氣急敗壞地罵娘罵祖宗，我則離開人群，向著公路上那個臀倚豪車而立的漂亮女郎走了過去。
【老子殺了妳】
女郎壹直看著棚區這邊，我走過去，當她把臉扭向壹邊時，我註意到了她眼角的淚痕。
我徑直走到她面前，笑著說：“很難堪是不是？”她的表情有點詫異。我繼續問，“那個男的，就是跪在老虎他媽棚屋門前的男的，是妳的老板嗎？”
女郎不吭聲，不點頭也不搖頭，表情很冷淡。
我攤了攤手：“要是早兩天的話，我亮出警徽出來，就很容易和妳對話了。可是現在不行，我和妳的老板壹樣，遇到了麻煩，就是為了查清楚這樁麻煩，我才來到這麽個怪地方。”
女郎還是不說話，我只好繼續說下去：“我剛才聽妳老板說，老虎是他的兒子，這事是真是假，恐怕要做壹下DNA親子鑒定才行。有沒有這件事另當別論，但妳老板偏偏在這時候突然來到這裏，大肆張揚這件事，恐怕是事出有因吧？”
女郎終於說話了：“真的有老虎這麽個人嗎？”
“有！”我肯定地道，“那孩子都12歲了，還在上小學呢。”
女郎道：“12歲了，怎麽還上小學？應該是初中了吧？”
我拿手指指前面的棚區：“妳瞧好了，這種地方出來的孩子，他們有未來嗎？”
女郎回了壹句話：“那又怎樣？誰不是從這個地方出來的？”
我被女郎噎住了，“哦”了壹聲，訕訕地把手插進兜裏：“跟妳介紹壹下吧，我說我是警員妳可能不信，但我的確是，只不過現在被停職了。導致我停職的原因，大概跟妳的老板來這裏的原因相近，這麽說妳能聽明白吧！”
女郎說：“他不是我老板。”
不是老板？我看了看她：“那他是妳的……”
女郎道：“他是我父親。”
我照自己的腦門重重地拍了壹巴掌：“對不起，我的腦子現在真是不夠用了。不過我很好奇，那個叫老虎的孩子，真的是妳的弟弟嗎？”
“不可能！”女郎搖頭，“我父親和母親，他們兩個大學時是同班同學，壹起畢業，壹起打拼，從未分開過。他這輩子也沒開過卡車，更沒有去過屠宰場，怎麽可能會突然冒出壹個兒子來？”
“那這事可就奇怪了，剛才我在那裏，親耳聽到妳父親大聲喊叫，說他是老虎的親生父親的。如果像妳說的這樣，那他為什麽要這麽說呢？”
“他是……”女郎把臉扭過去，“他是為了我母親，迫不得已。”
我心裏更加狐疑：“為了妳母親？為了妳母親他就應該……而不應該……妳說是不是？”
女郎看著我：“這種事，跟妳說有用嗎？”
我急忙道：“妳是懷疑我的警員身份嗎？沒錯，我是應該出示警徽的，可是我對妳解釋過，我已經被停職了。”
女郎道：“我不是懷疑妳不是警員，我只是懷疑，警員恐怕不是解決這種問題的合適人選。”
我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說道：“那什麽人才是解決問題的合適人選呢？巫師嗎？”
女郎猛地壹下扭過頭來。看她略顯驚訝的表情，我知道自己說到了她的心事上，就補充道：“告訴妳吧，我今天來這裏，也是為了找那個叫老虎的孩子，這麽說，應該能打消妳的顧慮了吧？”
“這事，我不是不想說，是說了怕妳不信。唉，不要說妳，連我到現在都無法接受，難道這世上真的有……唉！”
女郎帶著極度復雜的表情，緩慢地說了起來。正像她起初告訴過我的，她的父親和母親，讀大學時是電子科學系的同班同學，因而相戀。畢業後兩人商量共同創業，於是胼手胝足開始搞電子研究，接連申請了幾項專利，其中有壹項被企業買去，小情侶倆賺到了事業成功的第壹桶金，於是結了婚，生下個女兒，起名叫艾米，也就是現在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郎。
此後，艾米的父親開了壹家小工廠，專門生產擁有自己專利的新型產品，經過壹段時間的磨合，產品很快打開了市場，艾米的父親也成了電子行業的領軍人物，被譽為新壹代的智慧型企業家。而艾米的母親，則做了專職太太，把全部心思用在教育女兒身上。
這壹段敘述，強調的是艾米父親是位正統而嚴謹的學者型商業家，他沒有開過卡車，更不可能去屠宰場與老虎的媽媽搞什麽曖昧，真的沒那個必要。再說了，把艾米父親那個業界成功典範，與老虎媽媽那五大三粗的形象聯系在壹起，想想都會讓人頭皮發麻。
總而言之，艾米的家庭，完美到了讓所有人都羨慕的程度：父親溫和而富有智慧，母親美麗而嫻靜，艾米則打小就聰明伶俐，性格開朗。現在她正在大學讀信息工程，每周末回家陪父母吃晚飯。
這天，又到了周末，艾米蹬著單車回了家，進屋後看見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母親正在給父親盛湯，父親的表情卻有點不對。事後艾米想起來，父親當時的表情充滿了疑慮，不停地看著母親，好像有什麽話要說，卻又不敢說出來壹樣。
艾米的母親是個很敏感的女人，早在艾米之前就感覺到了丈夫的異常，雖然那種異常很是細微，但卻逃不過她的眼睛。於是，她先招呼女兒坐下，問丈夫：“是不是公司遇到了什麽麻煩？”
“公司？沒、沒有麻煩。”艾米父親低頭往嘴裏扒飯，接著忽然說了句，“妳身體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檢查壹下？”
艾米母親怔了壹下，隨即笑了起來：“是不是我的臉色很難看？看來我是老了哦。”
艾米父親又說了句：“等吃完了飯，我帶妳去醫院看壹看吧。”
母親假裝生氣的樣子：“好端端的，妳怎麽忽然想到了送我去醫院？”
艾米父親不說話了，眼睛卻不時地看向墻壁上的掛鐘。艾米順著父親的視線，也看了看掛鐘，發現還差幾分鐘就是晚8時了。這時候艾米的母親站起來，要去廚房，父親卻滿臉驚恐地跳起來，大喊道：“不，不要離開我，就在這裏坐著，讓我看著妳！”
艾米母親詫異地看著丈夫：“妳到底怎麽了？”
艾米看到，父親的臉上淌下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分明是有什麽事情，讓他陷入恐懼之中。就在這時，時鐘突然開始報時。
“當、當”，伴隨著鐘聲的響起，就見母親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身體向後壹仰，幸好父親早有防備，沖上前攔腰抱住母親。而父親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父親呆了壹下，壹手扶住母親，另壹只手把手機拿到耳邊。
艾米聽到，父親的手機中，似乎傳來滴水的聲音：“嗒、嗒……”然後是父親壹聲粗口怒罵：“他媽的，老子要殺了妳！”
這是艾米生平第壹次聽到父親罵臟話。
【父親的謊言】
掛斷電話，父親抱著母親，和艾米壹起沖出了屋門。門口，就停著父親的轎車，發動機沒有熄火，車門敞開著。
壹瞬間，艾米腦子裏浮現出壹個奇怪的想法。
父親，他似乎早就知道，母親會在這個特定的時刻突然發病。所以他連車子都準備好了。
可父親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還有，如果父親早就知道母親會突然病倒，他怎麽不早點帶母親去醫院呢？
帶著滿腹疑問，艾米和父親匆匆把母親送到了醫院。壹名醫師拿手觸了觸母親的鼻翼，立即高聲叫道：“快送急救室，護士，準備0.5毫升腎上腺激素註射液，再打電話叫韓主任來……”立即，成群的醫生護士沖了過來，將艾米母親送進了急救室中。
看著相濡以沫的妻子被推入急救室，艾米的父親發出壹聲嗚咽，雙手掩臉，差點跌坐到地上。艾米急忙上前攙住父親，心裏更擔憂母親的病情。她說什麽也反應不過來，就在剛才，母親還嫻靜壹如往日，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和家人有說有笑。眨眼工夫，無緣無故就突然病危被送入急救室，其間的轉折太大了，讓她無法接受。
過了半個多小時，急救室的門打開了，醫生護士魚貫而出，艾米攙著父親急忙迎上去。就聽壹名醫師對父親說：“患者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只不過喪失了生理機能反應，這就需要妳們家屬的耐心來配合我們的治療。”
喪失了生理機能反應？艾米的心壹下子沈了下去。她聽懂了醫生的話，醫生是在說：母親的病情比想象的更嚴重，已經成了植物人。
父親的表情非常奇怪，只見他兩只眼球暴凸，突然大聲尖叫了起來：“不！不不不！不要這個樣子！”
醫生無動於衷地看著父親：“請妳冷靜壹下，不是跟妳說過了嗎，患者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說完，醫生護士腳步匆匆地走開，去醫治別的病人了。這時候，父親的手機再次響了起來。
父親看著艾米，慢慢地把手機拿到耳朵邊上。艾米攙著父親的手臂，湊近父親的手機傾聽，可是她只聽到滴水的聲音：“滴答、滴答。”那怪異的節奏，刺激著人的神經，有著壹種讓人發瘋的沖動。
但是，父親卻壹直接聽著電話，艾米能夠看到有兩道蚯蚓似的青筋在父親的額頭上彈躍著。突然之間父親吼叫壹聲：“不！不不不！”就見他的手猛地壹甩，那只昂貴的手機重重砸在墻壁上，嘩啦啦散落壹地碎片。
艾米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在她的記憶裏，父親從未如此失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正在疑惑之際，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遲疑了壹下，取出手機，正要看來電顯示，父親卻突然發出壹聲怪叫，冷不丁把她的手機奪走了。然後父親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大滴大滴的淚水順著臉頰淌下。艾米聽到他發出了近乎絕望的哀求聲：“求求妳，等明天，求妳了，就讓我這壹夜再陪陪她吧，她畢竟是我20多年的結發妻子啊，求妳了，等明天天亮我就過去，這還不行嗎？”
是什麽人打來的這個電話？父親又怎麽知道這個電話實際上是找他的？還有，為什麽父親說話時語氣如此悲涼、如此無奈呢？
如此多的問題，沒有答案，不停地盤旋在艾米的腦子裏，讓她感覺到有些暈眩。正想問問父親，父親卻突然抱住了她：“艾米，我的女兒，爸爸要對妳說幾句話，妳壹定要仔細聽，不許發問，聽清楚了沒有？”
艾米呆呆地望著父親：“爸，妳說吧，我聽著呢。”
父親雙手撫胸，明顯是忍受著劇烈的痛楚，慢慢地說道：“艾米，妳媽的病，雖然來得……有點突然，但實際上並不嚴重，我估計到明天就會沒事了。等妳媽病好後，妳帶媽媽回家，以後替爸爸好好照顧媽媽，爸爸我……可能要出壹趟遠門，以後不會回來了。”
艾米伸手，扳著父親那張老淚縱橫的臉：“爸，看著我的眼睛，我是妳的女兒，是妳生命的延續，妳必須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父親的目光躲閃著女兒的逼視：“爸爸不是跟妳說了嗎，要出壹趟遠門……”
艾米尖叫道：“爸，我不要聽妳跟我撒謊！我已經長大了，我有權力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妳告訴我，妳怎麽知道媽媽會突然生病？妳又怎麽知道，媽媽的病情會好轉？妳為什麽要離開我們？是有人威脅妳嗎？爸爸，妳是女兒最敬佩的男人，是女兒心目中永遠的男子漢，任何時候我都相信妳的智慧，爸，我不相信這世上有人能夠威脅得了妳。”
父親慢慢推開艾米，抹了壹把淚水，說道：“艾米、艾米，妳聽爸爸跟妳說，爸爸並不像妳想象的那樣，爸爸也是個普通的男人，嗯，普普通通。爸爸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嗯，品德也是靠不住的……爸爸的意思是說，爸爸也是有缺陷的人。”
艾米說：“人是具有缺陷的存在。爸爸，正是因為我們有缺陷，所以才需要用愛來彌補，這是爸爸以前告訴我的。”
“對對對，”父親好像終於找到了話題，接過艾米的話，語速飛快地說下去，“艾米，爸爸的缺陷……嗯，總之，爸爸不是人，做了對不起妳，對不起妳媽媽的事情。爸爸在外邊還有壹個兒子，名字叫老虎，是妳的弟弟，這麽多年來爸爸從未對老虎盡到做父親的責任，爸爸真的不是人啊，不是人……”
猶如晴天霹靂，父親突然說出的這個消息把艾米驚呆了。她大張著嘴，望著父親：“我有個弟弟？弟弟？爸爸，妳說的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父親羞愧地低下了頭，道：“12年以前的事情了，老虎現在已經12歲了。”
12年以前？母親毫無緣故地突然病倒，成了植物人。偏偏就在這種時候，父親卻又爆料說自己背叛了家庭，情感出軌，甚至連兒子都有了。這雙重的打擊，讓艾米頭暈目眩，感覺到自己的腦子都快要麻木了。她聽見自己機械的聲音：“12年以前我剛剛8歲，正在上小學……”
“是啊是啊，”父親接道，“當時我開著貨車去屠宰場拉貨，工人們裝貨的時候，我就進院子裏溜達，扒在壹間辦公室的窗戶往裏壹看，正看到有個女人在裏邊睡覺，當時我左看看沒人，右看看沒人，就偷偷推門進去了……”
“爸爸，妳胡說些什麽呀？”艾米終於聽出不對勁兒來了，忍不住大叫起來，“妳壹直是在做自己的企業，研究產品搞開發，做管理搞市場，每天定時回家吃飯。妳什麽時候開過卡車？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胡說！”父親憤怒地尖叫起來，“我有開過卡車，有開過，我兒子都12歲了！”
【恐怖的前奏】
艾米跟神經錯亂的父親坐在母親的病床邊，守了壹夜。
望著母親那張枯黃而僵硬的臉，艾米不停地啜泣。她叫母親，母親沒有反應，握住母親的手，冰涼陰冷。雖然母親仍然活著，但再也不會對她微笑，不會擁抱、愛撫她了。
這壹夜，父親表現得很正常，他坐在妻子身邊，緊握著妻子的手，不停地對妻子說著娓娓的情話。
說了整整壹夜。
天亮後不久，父親站起來，對艾米說道：“艾米，記住爸爸的話，爸爸雖然不是人，是衣冠禽獸，可是爸爸還是愛妳的。等壹會兒妳媽媽醒來，妳要帶她回家，替爸爸照顧她，爸爸走了。”
“爸爸，妳要去哪裏……”艾米追出去，卻見父親轉過身來，壹張臉扭曲得猙獰可怖，對她大吼道：“滾！妳他媽的給我滾，老子要去看自己的兒子！”
父親那恐怖的嘴臉把艾米嚇住了。她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走出醫院，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正在傷痛幾至絕望時，忽然間聽到病床上壹聲呻吟，艾米慢慢回頭，驚恐地見到母親正慢慢從床上坐起來：“艾米，我剛才怎麽了？這是在醫院裏嗎？”
艾米發出了壹聲尖叫！
壹瞬間她腦子裏閃現出壹個可怕的想法：有人掌控了母親的生死，以母親的性命為要挾，強迫父親離開母親，去照顧壹個並不存在的弟弟！
沒錯，就是這樣。父親應該是早就接到了對方的電話，會是個女人打來的嗎？應該是的，這個女人強迫父親離開母親，卻被父親斷然拒絕了。於是，對方就讓母親在昨夜8點時突然病倒，成為植物人。應該說，父親對這個威脅是半信半疑的，但是對方顯示了他們那可怕的力量。此後在醫院裏，對方又打來電話威脅，如果父親不離開母親的話，那麽，母親就會永遠也醒不過來。為了救母親，父親被迫屈服了。
但父親並非是壹開始就屈服的，當時父親甚至摔碎了電話。可是對方的電話立即打到自己的手機上。而且，父親前腳剛剛離開母親，母親竟然不可思議地從昏迷狀態中醒來了。這豈不是說……
那個威脅父親的人，他就在醫院中？
想明白了之後，艾米疾沖出醫院，追上父親，大叫道：“爸，妳必須告訴我，是誰對我媽媽下了毒？是個女人嗎？她就在這家醫院裏，對不對？”
父親以悲哀的眼光看著她：“艾米，我的女兒，我知道妳在依憑舊有經驗，對這件事情進行觀察分析。但是妳錯了，在這件事情上，經驗已經不夠用了。妳媽媽不是中毒了，而且，導致這起事件的人，我只能說壹句——他們並不是在這家醫院中，事實上，他們無處不在。”
“他們到底是誰？怎麽找上了妳？”艾米問父親。
父親搖頭：“艾米，妳不需要知道，我差壹點就失去了妳母親，現在，不能再冒失去妳的風險了。”
艾米沖著父親大叫：“爸，妳應該知道我是不會放棄的！”
父親呆了壹下，隨即明白過來，女兒是對的。他不可能在不作任何解釋的情況下，讓女兒接受這個離奇的現實。於是，他拉著艾米的手，走到壹邊，把事情的經過，全部告訴了女兒。
正如艾米所知道的那樣，事情是從壹個奇怪的電話開始的。有壹天，父親的手機突然響了，拿起來的時候，卻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滴答滴答的聲音。開始時父親以為是電話故障，順手掛掉了。
可是電話持續打入，接連幾次後，手機裏，終於傳來了人的說話聲。
但是，手機中的聲音，分明是串線了，是兩個人之間的對話，對話者是壹個男孩和壹個聲音比男人更粗的女人。父親無意聽人隱私，正要把電話掛上，卻突然聽到對話人提起了他的名字。
電話裏，微弱的聲音。男孩問：“他既然是我爹，為什麽不管我？”
女人答：“這不能怪他，他根本不知道有妳。現在他被壹個騷貨狐貍精給拐走了，兩人還生了壹個丫頭，跟她媽壹樣都不是好東西，名字叫艾米。”
男孩問：“那個叫什麽艾米的，應該是我的妹妹吧？”
女人呸了壹聲：“憑她也配跟我兒子比？她年齡比妳還大呢。”
男孩問：“我爹既然生下了我，怎麽會不知道有我？”
女人答：“這個真不能怪妳爹，說起來這是12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妳媽加班，連殺了幾頭豬，累了，就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著了。這時候妳爹開著卡車去屠宰場拉貨，乘沒人註意進了我的房間，媽媽知道妳爹進來，害怕妳爹拿刀子捅了媽媽，就閉上眼睛裝睡覺，不敢吭聲。等事後妳爹走了，媽媽才發現已經懷孕了，生下來的孩子就是妳。”
男孩問：“我爹很兇嗎？為什麽要拿刀子捅妳？”
女人恨聲道：“他對那個狐貍精可不兇，把所有的錢都給了那個女人，眼看著咱們娘倆在這裏遭罪，卻管也不管。”
男孩生氣了：“他生下我卻不管，我要去法院告他！”
女人道：“用不著的，妳爹昧良心事做得太多，10分鐘後就會遭報應。他先是吐壹口血，害怕了就往醫院跑，跑到門口正好有人進來，推門把他的鼻子撞破，下樓時又會被絆倒，順著樓梯滾下去……”
艾米父親順手把電話掛了。這個串了線的電話，好像是個神經出了毛病的女人在對兒子說話，她提到的男人竟然和自己同名同姓，幸好自己不是卡車司機，也從來沒開過卡車，更不可能拿著刀子占壹個殺豬女人的便宜。
艾米父親心裏想著，就去忙工作。
10分鐘後，忽然他覺得胸口憋悶，猛咳壹聲，咳出壹口血漿。艾米父親嚇壞了，立即捂著胸口，往門外走，準備去醫院做個檢查。剛剛走到門前，外邊有個楞頭青，猛壹下推門要進來，門重重地擊在他的臉上，他痛叫壹聲，鼻子已經撞破。
隨後，公司員工們攙扶住他，下樓去醫院。在樓梯口，不知誰被誰絆了壹下，就聽壹聲大叫，大家壹起跌倒，順著樓梯滾了下去。
身體重重地在樓梯上滾動磕撞的時候，艾米父親想起了那串線的電話。
【咱們不缺爹】
晚上，艾米父親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滴聲節奏後，他又聽到了女人和孩子的交談。
男孩問：“我爹不會摔死吧？”
女人答：“哪那麽容易就死？現在他躺在床上，能看到窗外的壹只貓。”
艾米父親機械地扭頭，就看到了窗外有只貓正在走過。他的身體戰抖著，繼續聽下去。
男孩：“媽，我爹他壹輩子不管我了嗎？”
女人：“他才不會，妳爹最疼妳了，妳是他的親生兒子嘛。再說妳爹開工廠賺了那麽多的錢，多到了妳壹輩子都花不完。”
男孩：“可他什麽時候會回來看我呢？”
女人：“老虎，妳不要急，妳爹廠子裏明天會有工人觸電，人家家屬不依，等他料理完了這事再說。”
次日，艾米父親的廠子裏，有名工人因為操作失誤，觸電身亡。這件事，讓艾米父親又驚又怕，開始對手機鈴聲抱有壹種神經質的恐懼與期待。電話壹響，他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來，可這壹次聽到的是讓他更加無法接受的信息。
男孩：“媽，我想我爹了。”
女人：“老虎，別這麽沒出息，妳沒爹也活這麽大了，咱們不缺爹。”
男孩：“媽，我怕我爹找不到咱們家。”
女人：“胡說，咱們家就在棚區，只要他開車出了市區，把車停在壹塊畫著機器貓的廣告牌下，向東走200米，隨便找個人問壹下老虎家在哪裏，就能找到。”
男孩：“那他為什麽不找來？”
女人：“不是跟妳說過了嗎，妳爹被那個騷貨狐貍精給迷住了，哼！”
男孩：“媽，我那個叫艾米的姐姐，上學會被人欺負嗎？”
女人：“甭管那麽多。反正今天晚上8點整，那個騷貨狐貍精就會突然發病，成為植物人。哼哼，除非妳爹肯來這裏照顧妳，否則的話，騷貨狐貍精就不會醒來，就讓他給那個植物狐貍精端屎端尿壹輩子吧。”
男孩：“那個勾引走我爹的壞女人，她會死嗎？”
女人：“死就便宜她了。反正是只要妳爹還敢留在她身邊，她就發病成為植物人。只要妳爹回來，她就活蹦亂跳，什麽事也沒有。”
男孩：“可如果就算是這樣，我爹也不肯回來，怎麽辦？”
女人：“哼，那就活該他倒黴。他敢再不回來，下壹步就該輪到他女兒艾米了。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要了，還有什麽資格要女兒？”
艾米的父親啪的壹聲掛斷電話，汗珠成串成串地從額頭上流淌下來。他希望自己聽到的全是幻聽，又或是跟自己沒有關系，畢竟自己真的沒有開過卡車。
但沒開過卡車也沒用，艾米母親在晚8點準時成為植物人，徹底把艾米父親嚇壞了。現在，害怕同樣的事情再發生在女兒身上，他必須、他只能承認自己是個壞男人，不僅開過卡車，還侵犯過壹個殺豬的女人。
總之，為了女兒和妻子，艾米的父親什麽事都敢幹，再丟人現眼也不怕。誰讓他是個丈夫、是個父親呢？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我所看到的。艾米的父親真的來到了棚區，找到了老虎的媽媽，口口聲聲稱自己是老虎的親生父親。他非得這麽說不可，因為電話裏已經說得明明白白，如果他不認可這件事，不僅是妻子永遠不會蘇醒，連女兒都會遭到飛來橫禍。
艾米講完了，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她實在是想找個人傾訴壹下，可是瞧瞧她家裏發生的這樁怪事，怎麽對朋友說起呢？
沒辦法說，只能對我這個陌生人把心裏的苦楚說出來。
聽了之後，我喜出望外。倒不是我幸災樂禍，而是艾米這家人，是我追案以來遇到的知性家庭，或許他們壹家能夠在理論上對我有所指導。於是，我問道：“艾米，妳剛才告訴我，說妳是學信息工程的，那麽妳能不能從妳的專業角度，把妳家所遭遇到的事情分析壹下呢？”
“專業角度？”艾米有些茫然，“這個……好像不貼邊兒吧？”
“貼邊兒，太貼邊兒了。”我急忙道，“世界是平衡的，事物之間存在著隱秘的關聯性，牽壹發而動全身。任何壹個微小變量的變化，都會引發整個世界的連鎖反應。從事情開端到最終的結果，已經喪失了邏輯意義。我這麽分析，妳不會反對吧？”
艾米很幹脆地說：“我看不出妳的所謂分析與我家遇到的事情有什麽邏輯關系。”
我說：“這種邏輯關系被湮沒在超過了人腦容量的變量遞進中。正如妳在亞馬孫熱帶叢林中咳嗽壹聲，引發了新澤西州壹名女子用牙刷捅死了她的情人。在這個原因與結果之間，妳似乎找不到邏輯關系的遞進，但這個關系確實存在。妳的壹聲咳嗽，引發了美國新澤西州壹場龍卷風，龍卷風將壹幢房屋摧毀，這家人被迫搬遷，途中車子損壞，幸好遇到壹名男子幫助，才讓這家人解脫困境。於是，這家人的女兒就和男子相愛了。男子愛上搬來人家的少女，就拋棄了原來的女友。前女友不甘罷休，用註射器將麻藥摻入飲料中，將男子麻醉，而後用牙刷捅死了他。這樣明顯的邏輯遞進，妳能夠說不存在嗎？”
艾米聽得目瞪口呆，若有所思：“妳的意思是說，我家遭遇到的事情，實際是由壹件看似無關的事情引發的。”
“沒錯沒錯。”我興致勃勃地說，“引發妳家怪事的，是因為有個叫周若來的男孩子，他無意中得到了壹個筆記本。而這個筆記本，又被同班的小霸王老虎給搶走了。由此而導致的結果卻是，壹名成功的企業主拋棄妻子女兒，跑到棚區來找老虎的殺豬媽求愛。目前我們還很難在這兩起事件之間，找到壹個邏輯的遞進關系，但這種遞進關系必然存在，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
艾米搖頭：“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我笑道：“我只能說，這是個奇跡，反正它就是發生了。不管妳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神秘的邏輯遞進】
我把手遞給艾米：“我叫夏大川，現在妳可以跟我過去，找老虎要回筆記本，終止這起荒謬的邏輯遞進吧。”
我們兩人走過那片骯臟的垃圾場，來到棚區。聚集在老虎家門前的閑人已經散去，門外只有老虎拿著壹只電動汽車玩具，向壹群孩子炫耀。門口卻不見艾米父親的蹤影。
“糟了，”艾米慌了神，“可別是我爸已經被那個女人給……”
“沒錯，肯定是已經……”我說，“妳看看，老虎媽媽已經原諒了妳父親，讓他進屋子裏去了。瞧這架勢，他們以後還真打算鍋碗瓢盆地過小日子了。”
“不可以！”艾米急了，“那我和我媽媽怎麽辦？”
“淡定，妳要淡定。”我告訴艾米，“事情已經發生了，先讓我們把筆記本找回來，說不定事情會有轉機。”
我帶著艾米，走到了老虎面前：“老虎，妳是不是叫老虎？”
老虎看著我：“妳是誰？我不認識妳。”
“妳不認識我，我可認得妳。”我說，“老虎，最近在學校裏又欺負人了吧？要是讓妳爹知道的話，肯定會罵妳。”
老虎翻了個白眼，看起來他很是重視這個突然出現的爹，小聲地辯解道：“沒有，我沒有欺負人。”
“沒有？”我把眼睛壹瞪，“要不要我提醒妳壹下？那個筆記本是怎麽回事？”
“筆記本？”老虎呆了壹下，“我早就把筆記本給張雨涵了，憑什麽還找我要？”
“真的假的？”我表示懷疑，“老虎妳不可以再騙人的，妳爹肯定不喜歡壹個撒謊撂屁的壞孩子，快點說張雨涵住在什麽地方？”
“妳才撒謊撂屁……”老虎對我給他的評價表示了極大的憤怒，氣憤地說出了張雨涵的住址。
張雨涵這個名字我是第壹次聽說，對老虎說出來的地址，也沒有感覺。可是我身邊的艾米卻突然呻吟了壹聲，臉色變得慘白。
“艾米，妳怎麽了？”我急忙問道，“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夏警官，妳過來。”艾米把我拉到壹邊，低聲說，“老虎說的張雨涵，我認識，她和父母住在我家前面那幢別墅的門房裏，地址跟老虎說的壹樣。張雨涵的父親被雇來替人家看護別墅，允許帶著家人的。我經常看到張雨涵那孩子，很乖、很懂事，管我叫姐姐，她上學的書本資料，都是我幫她買的。”
我呆呆地看著艾米：“不會吧？這……未免也太直奔主題了吧？”
艾米瞪了我壹眼：“夏警官，對妳來說是直奔主題，對我們家來說，卻是太難以接受了。就因為老虎把壹個筆記本給了張雨涵，就導致了我父親必須要離開我和我的母親嗎？請妳告訴我，其間的邏輯關系又是什麽？”
我回答說：“艾米，妳看我這不正在追查這種邏輯關系嗎？不過說實話吧，我對最終把這種邏輯關系找出來的努力，不抱樂觀態度。我只希望能夠中斷這種邏輯關系的遞進。比如說，我們去找張雨涵，把筆記本要回來，讓妳父親再回到妳和妳母親的身邊。”
艾米拉著我急急轉身：“那我們現在就去。”
我說：“艾米，可是妳父親還在老虎家呢。”
艾米說：“妳不是說過的嗎？只要從張雨涵那裏拿回筆記本，我父親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萬壹……”我還想說，可是艾米太急切了，拉著我匆忙出了棚區，上了她那輛車子，向她家方向駛去。
我們在路上花費了將近壹個小時的時間，過程中艾米只是壹聲不吭地開車，我也沒有說話。車子開到了壹個別墅區，艾米指著壹幢漆成米黃色的三層小別墅說：“這就是我的家，我在這裏出生，長大，妳看樹下的搖椅、秋千，都是我兒時最快樂的遊戲。我希望以後讓這壹切恢復正常。”
我沒有做聲，由著她繼續往前開，前面是壹幢古典風格的別墅，亭臺閣榭，小橋流水，壹應俱全。曲折的長廊通向壹座紅漆木柱的涼亭，亭子裏的石椅上，坐著壹個頭上系蝴蝶結的小女孩，正在靜靜地看書。
艾米把車停下，下車叫了聲：“雨涵。”
看書的小女孩擡起頭，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艾米姐，妳回來了，我快要擔心死了。伯母的病怎麽樣了？還有伯父，我聽說他的身體也不是太好。”
這個小女孩，還真是心地善良，懂得關心和體貼別人。我心裏想。
艾米把女孩抱起來：“雨涵，姐姐要問妳壹件事，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張雨涵道：“艾米姐，妳問好了，我什麽都會告訴妳的。”
艾米：“雨涵，妳們班級裏，是不是有個叫老虎的同學？”
張雨涵笑道：“有啊，老虎是他的外號，很兇很兇的，經常欺負人，不過我可不怕他，嘻嘻……咦，艾米姐，妳怎麽會知道老虎？”
艾米再問：“雨涵，是不是妳從老虎那裏，拿了個筆記本？”
張雨涵的臉色有點緊張：“拿了，不過艾米姐，是老虎要討好我，非說送給我的，不是我搶他的。”
“謝天謝地。”艾米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差壹點綿軟跌倒，幸好我在壹邊，急忙扶住了她。就聽她對張雨涵吩咐道，“雨涵，可不可以把筆記本還給這位夏警官，妳沒有筆記本，姐姐給妳買，保證買妳最喜歡的。”
“艾米姐，妳給我的筆記本，還沒用完呢。”張雨涵說著，跑到了涼亭裏，從她的書包裏取出壹只黑色封面的筆記本，“艾米姐，給妳。”
艾米接過那個黑色封面筆記本，遞給我：“夏警官，是不是這本？”
我搖頭：“不是這本。是壹本粉色封面，上面畫著壹只手拿拖布的婆婆貓的卡通。”
艾米看著張雨涵，張雨涵卻搖了搖頭：“艾米姐，老虎給我的，就是這本。”
“那……這是弄錯了。”我蹲下身，對張雨涵提示道，“雨涵，那個粉色筆記本，是妳們班同學周若來的，老虎從他手中搶走的，有印象沒有？”
張雨涵搖頭：“我們班裏沒有叫周若來的同學。”
“沒有？這怎麽可能。”我笑了，“周若來親口跟我說過的，是上課的時候，老虎搶走了他的筆記本。”
艾米在壹邊提醒張雨涵：“雨涵，周若來會不會在別的班？”
張雨涵用力搖頭：“沒有，我們年級就沒有叫周若來的。”
【死者的引導】
艾米沒有多想，扭頭對我說：“夏警官，看來妳要找的不是這本。”
我卻滿懷狐疑，是不是這個筆記本，姑且別論。怎麽張雨涵說，她們班級沒有叫周若來的同學呢？
順手打開筆記本，我的身體劇烈地壹震。筆記本裏書寫的文字，我是非常熟悉的，那就是我在銀行保險櫃裏取出來的、時裝設計師蘇小河親筆寫的。可是這本筆記本怎麽換了封面呢？
我把筆記本舉起來，對著陽光看了看，又搖了搖頭。
不對，這是壹個完整的筆記本，而且開幅尺寸，與我從保險櫃裏取出來的完全不同。那本筆記是寬幅的，比16開本小，比32開本大。可是這本，卻是細長窄幅的。
艾米在壹邊看著我，問：“夏警官，妳會不會記錯了呢？”
記錯？我怔了壹下：“有可能吧？不過……”
艾米突然變得沖動起來：“我要先去接我爸爸，再去接我媽媽出院。”說著便向車走去，我跟在後面，心裏說不出的惶惑，我是真的記錯了嗎？就算是我把筆記本的開本顏色記錯了，可是張雨涵為什麽會說，她班級裏沒有壹個叫周若來的學生呢？沒有周若來，我又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壹個小時的行車，又到了棚區。艾米正要急匆匆地下車，我攔住了她：“艾米，妳先坐在車裏邊，不要動，等我先過去查證壹下再說。”
“查證什麽？”艾米在後面喊道。
“目前還不清楚，但結果會影響到妳父親。”我回了壹句。匆匆走到老虎家附近，正見用膠合板拼湊成的房門打開，艾米的父親出來倒臟水。門裏邊，老虎媽粗聲大氣，用自豪的大嗓門嚷道：“走那麽遠幹什麽？不用走那麽遠，倒門口就行了，太陽壹曬全幹了。”
我看著這個男人，心想幸虧沒讓艾米看到這壹幕。現在這位學者企業家，境遇未免太慘了點。
這時候老虎手裏拿著壹個蘋果，從低矮的屋子後面跑過來，我叫住他：“老虎，妳過來。”
老虎停下：“妳誰呀，憑什麽叫我過去？”
我哼了壹聲：“早就知道妳不敢過來。”
老虎火了，咬壹口蘋果：“不敢才怪！”邁著大步走了過來，突然又跳開，“我想過去就過去，我不想過去就不過去。”
我皺起眉頭：這潑皮孩子，有艾米父親受的。隨後我把手中的筆記本壹亮，大聲問道，“老虎，認得這個嗎？”
老虎沖上來就搶：“那是我送給張雨涵的，妳不要臉，搶女生的東西……”
我把筆記本舉得高高的，不讓老虎搶到：“老虎，妳跟我說實話，這個筆記本是從哪兒來的？”
老虎脖子壹梗：“我從垃圾堆裏撿來的，要妳管？”
“垃圾堆撿的？”我心裏壹凜，“老虎，妳不要騙人。”
老虎道：“誰騙妳了？這個筆記本，是壹個男的扔在垃圾堆裏的，那人長得像個女的，開著輛沒頂的紅色轎車，腦袋後面還梳著馬尾辮。”
到了這壹步，我忍不住倒吸壹口冷氣：“真的嗎？可是我聽人說，筆記本是妳從周若來那裏搶來的。”
老虎歪著頭，困惑地看著我：“誰叫周若來？”
“周若來就是……”我不多說了，拿著筆記本掉頭就走，老虎在後面憤怒地追趕：“把筆記本還給我，那是我給張雨涵的，妳敢不還，妳看我……”
遠處傳來艾米父親的喊聲：“老虎，回來吃飯了！”老虎這才“哼”了壹聲，任我離去了。
到了公路上，我上了車，吩咐艾米道：“往前開，我告訴妳應該去哪兒，現在我們需要查證壹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妳要當心。”
艾米咬著嘴唇：“只要能夠讓我父親回來，什麽危險我都不怕。”
車子壹直開到了郝斯文家住的那幢樓下，下了車，我再看這幢樓，越看越是心寒。就是這麽幢樓，裏邊居住的都是最普通的百姓，可是有多少恐怖的事件，正在這幢樓裏悄然發生著。而居住在這裏的人，卻只是沈陷於他們生活的痛苦之中，對此毫無察覺。
我對艾米說：“妳留在車裏，我馬上回來。”
艾米卻道：“我要和妳壹起去。”
我說：“沒那必要。”
艾米反駁道：“那是妳認為沒必要。”說著從車裏出來，站在我身邊。無奈之下，我只好由著她跟在我身後，進了郝斯文家隔壁的單元，敲響了與郝斯文家壹墻之隔的那戶人家。
郝斯文家裏的浴室，與這戶人家只隔壹堵薄薄的墻壁。就在今天，這家的小男孩周若來告訴我說，同學老虎搶走了他的筆記本。而老虎和張雨涵卻說，他們班沒有壹個叫周若來的同學。最離奇的是，老虎聲稱這個筆記本是他自己從垃圾堆裏撿來的，連撿到筆記本的過程，都和周若來描述得壹樣，都是說壹個漂亮的長發年輕男子開著敞篷跑車丟掉的。
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敲開門就知道了。
我按門鈴，門開了，那個膽怯的男人出現在門口，詫異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默不做聲。壹直等到他先開了口：“妳怎麽又回來了？”
我問：“妳認得我？”
男子說：“妳不是煤氣公司的嗎？剛才還來我們家檢查煤氣。”
我長長地松了壹口氣，沒錯。我就是假充煤氣公司職工敲開的這扇門。然後我問他：“我來找妳兒子，叫周若來吧？妳讓孩子出來壹下。”
男人的身體搖晃了壹下，臉色鐵青地指著我，大吼道：“妳想幹什麽？”
我怔了怔：“我不想幹什麽，妳吼這麽大聲幹什麽？上壹次來妳家檢查煤氣的時候，妳兒子周若來對我說……”
男子劈口截斷我的話：“胡說，我兒子上幼兒園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妳怎麽可能見到他？”
我向後退了兩步，扶住墻壁，慢慢地喘息。
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著，悄無聲息。如同暗河在地下窟洞中悄然流淌，妳聽不到，也看不到，但是妳所居身的世界，卻在悄然地被改變著。
【追查死亡檔案】
從樓裏出來，我坐上了艾米的車，從衣兜裏取出眼前這幢樓居民的資料。
這份資料，是我從最近的警局裏偷拿出來的。警局中兩名老警員負責郝斯文怪案，我曾提醒他們搜集這幢樓所有居民的資料，而後他們將資料多打了壹份，裝在信封裏後，再扔到垃圾簍裏。而我就偷偷地把這份資料據為己有了。
我記得清清楚楚，這份資料上記載著郝斯文家的隔壁，居住著壹對夫妻和壹個孩子。而現在，房子主人卻告訴我說，這個孩子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這是不可能的，如果孩子已經死掉了，資料上壹定會標註上。
我打開資料，用手指壹個字壹個字地點著看。沒錯啊，上面寫的就是壹對夫妻，還有壹個孩子……慢，我對著陽光，將資料舉起來看，才發現復印的資料上模糊不清，有壹個括號，好像是原始資料上用鉛筆標註的，時間長了字跡模糊，復印之後就更難以辨認了。
看了好半晌，我才看清楚括號裏邊的字。
只有壹個字：歿！
歿，死亡的意思，這我還是明白的。
我無力地靠在靠椅上，雙手捂住了臉。我太累了，需要休息。
艾米手握方向盤，在壹旁關切地看著我：“夏警官，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是啊，這不，我也納悶嘛。我把手從臉上放下來：“艾米，我們去壹趟警局吧，查壹下那個叫周若來的孩子，我需要了解這孩子死亡的具體情況。”
“好吧。”艾米啟動車子，慢慢地向前開，我心裏卻是壹片混亂。周若來這孩子，到底死了沒有？如果已經死了，那麽，我又是依據什麽線索追查到老虎家的呢？如果他沒死……這明顯不太可能。
壹定存在個什麽東西，把我引到了老虎家。
這東西，到底是什麽呢？
到了警局門口，我下了車，艾米跟在我身後，進門正遇到負責郝斯文案的兩名老警員。這兩人壹看我就樂了：“哎喲，夏大川，這麽快妳又回來了，怎麽臉色這麽難看？”
“臉色難看，那是因為看到了妳們兩個老家夥。”我笑道，“快幫個忙，我要查找壹個叫周若來的孩子的資料。”
老警員問我：“有什麽理由嗎？”
“這理由我說出來，只怕妳們不信。”我說道，“要是告訴妳們我見到了周若來，還跟他說過話，妳們會怎麽想？”
“那妳壹定是瘋了。”兩名老警員說著，帶我到了戶籍室，由壹名女警員接待，他們轉身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戶籍警員是個剛從警校畢業沒兩年的女學生，她壹邊吃零食，壹邊打開檔案資料庫，也沒問我查閱資料的原因，把電腦屏幕推過來讓我自己看。
我俯身在桌子上，仔細地看著：死者姓名：周若來，5歲。父親周平，母親薛紅，均無業，以擺地攤謀生。因為無暇分身照顧孩子，將周若來送到了附近的幼兒園。由於管理不善，管護人員粗心大意，幼兒園發生了踩踏事件，周若來在踩踏中死亡。
踩踏事件？怎麽會這樣？
我驚訝地翻過壹頁，不忍看那些血淋淋的現場照片，直接翻到了事件責任人筆錄。
第壹份筆錄，是警員訊問幼兒園園長時留下的，園長的名字叫馬奎，原來是壹個建築工地上的打工人員，住在工地的臨時建築物裏。這幢建築物是壹座三層的板房，沒有空調也沒有供暖設施。壹層和二層的房間裏堆滿了建築器材，只有三層的房間空置。於是馬奎就利用三層的空置房間，開辦了壹家幼兒園，事先沒有向任何部門備案。但由於收費低廉，附近的居民又都收入不高，所以馬奎這裏聚集了50多個孩子，年齡多在2歲至6歲之間。孩子們上樓只能通過壹條曲折狹窄的樓梯，樓梯很陡，結果有壹個孩子不慎滾落，引起連鎖反應，導致了多名孩子相繼滾下，受傷的孩子多達十幾人，而周若來則在事件中死亡。
第二份筆錄，是馬奎的妻子於大嫚留下來的。這是壹個不識字的婦女，卻擔負了幼兒園的教師和保育員職責。她在筆錄中拒不承認是由於她突然的尖叫引發了孩子們的驚恐，才導致踩踏事件發生的。這份筆錄就是這個女人東拉西扯，想盡辦法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的記錄。不知道當時負責處理此案的警員是否上了她的當。
第三份筆錄，是馬奎夫妻的養女馬日拉留下來的。這份筆錄情況又有所不同，馬日拉承擔了所有的事故責任，聲稱事件發生時養父養母都不在現場，是她當時在樓上尖叫了壹聲，引起了孩子們的恐慌，因而導致事故發生。
下面的筆錄，是當時目擊者的證詞，證詞表明，事故發生的時候，馬奎夫妻都在現場，反倒是馬日拉與此無關，她當時正帶著十幾個孩子，在樓下的空地上做遊戲。樓梯上還有二十幾個孩子，正在上樓。這時候，馬奎的妻子於大嫚突然發出了怕人的尖叫聲，從壹個房間裏沖出來，站在三樓的走廊上，向著樓梯拼命地怪叫。樓梯上的孩子們嚇壞了，掉頭往下跑，結果就形成了悲慘的踩踏事故。
我翻到了卷宗最後，看到的是法院對相關責任人的判決書。馬奎和妻子於大嫚雙雙入獄，兩年後因病保外就醫，死在醫院的病床上。他們的養女馬日拉被當庭釋放。
這份資料讓我驚疑不定，問年輕的戶籍警員：“幫個忙，替我查壹下這個馬日拉，她現在在什麽地方？”
戶籍警員嘴裏嚼著零食，在資料庫裏檢索了壹下，含糊不清地說：“她去了東郊的養老院，當護士去了。”
養老院？當護士？她在威伯那裏工作？我的心懸了起來，猛地站起身來。忽然之間眼前壹黑，耳邊好像聽到了艾米的驚叫聲，然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來，只感覺到全身酸疼，睜開眼，看到壹盞米蘭花形狀的精致小臺燈，將柔和的光線灑在床邊。蓋在我身上的被子，散發著壹種清淡的香水氣息。然後我聽到了輕微的啜泣聲。
慢慢地扭過頭，我看到房門開著，外邊客廳的沙發上坐著艾米，正手捧時裝設計師蘇小河留下來的黑色日記本，壹邊看壹邊落淚。
【世界是壹條船】
我匆匆走出去，問艾米：“怎麽把我帶回妳家裏了？妳媽媽怎麽樣了？”
艾米擡起頭，眼圈紅紅地說：“我媽去找我爸了，他們壹輩子也沒有分開過，以後也不會。”
我坐下來，聽她慢慢敘說。原來諸多反常事件，消耗著我的大腦，再加上體力透支，結果昏倒在警局裏。艾米告訴我，我昏倒之後，她把我拖上車，直奔醫院，壹邊讓醫生替我輸營養液，壹邊去找她的母親，對母親說出來事件的起由。當然，艾米母親是很難接受這樁怪事的：居然有種可怕的力量，強迫她的丈夫離開她。如果丈夫拒絕，那麽，不僅她會陷入生理機能喪失反應的植物人狀態，連女兒也會遇到不測。
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艾米的母親立即作出了壹個決定。艾米說她的母親原本是個聰明智慧的女性，只是太過於愛自己的丈夫，才轉而將全部心智付諸家庭幸福。如今出了這樁事情後，她立即想到壹個解決辦法：她也要去老虎的家裏，繼續和自己的丈夫在壹起。她和丈夫從未分開過，以後也絕不分開。
艾米母親是這樣考慮的：橫飛逆來施加於自己家庭的邪惡，只是強迫丈夫去和老虎媽媽在壹起，與那個殺豬的兇女人在壹起，充當老虎的父親。如果丈夫不這樣做，後果至危。所以丈夫為了自己，為了女兒，絕對不會離開老虎家。但是，這並不意味著自己不能去老虎的家裏。
說做就做，這個女人當機立斷，吩咐女兒將我送到她家裏來，她自己則駕車去了老虎家。
聽艾米講述之後，我被艾米壹家真摯的親情所打動，問她：“妳是為母親與父親的愛情而感動嗎？”
艾米搖頭：“我從小在父母的愛中長大，他們作出這樣的選擇非常正常。”
我問：“那妳為什麽流淚呢？”
艾米指了指筆記本：“是因為這個。”
我拿起那個筆記本，合上。嘆息了壹聲：“艾米，我唯獨忘了叮囑妳壹句，這個筆記本，是不能打開的。”
“為什麽？”艾米問。
“因為……”我解釋道，“現在整個世界都變得反常，我們似乎處於壹個不確定的時點。妳和我作為觀察者，介入的結果將會對最終的觀測結果造成影響，這麽說妳能聽明白嗎？”
艾米疑惑地看著我：“妳是說，如果我看了這個筆記本，就會有某些事情要發生？”
我搖頭：“這個不確定，但妳看和不看，對事件的影響絕對不壹樣。”
艾米雙手托腮，思考著：“就好比說老虎把筆記本給了張雨涵，導致了我父親必須離開我母親，雖然這二者之間絕對不存在邏輯關系，是不是這樣？”
“差不多吧，”我壹邊說壹邊走到靠墻的書架前逡巡，“我睡了有多久？”
艾米說：“睡了整整壹夜，妳真的需要好好休息。”
“謝謝。”我壹邊說壹邊順手從書架上抽出本書來，“《忒修斯之船》，這個書名蠻有味道，只是作者不太熟悉。”
艾米跑過來，站在我身邊：“不對，妳對作者已經非常熟悉了，寫這本書的人就是我父親。”
我笑了：“原來妳父親還是個哲學家。難怪妳從來不憂慮這件事，任何時候妳都可以信賴哲學家，他們思考的就是這個世界。”
我轉過來，看著艾米，她穿著件白色的睡裙，光著腳，頭發隨意地披在腦後，臉上掛著幾分頑皮的氣質：“艾米，可以簡單地說壹下這本書嗎？”
“當然可以。”艾米道，“忒修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壹位英雄，參加過特洛伊戰爭。妳知道那場戰爭的，因為爭奪絕世美女海倫，這場戰爭整整持續了20年。據說在經歷了無數次血戰之後，特洛伊人開始抱怨，於是美女海倫親自出來勞軍，當她容光煥發地出現時，士兵們被她的美貌震懾，屏住呼吸，齊聲大叫道，‘為了她，再打20年仗也願意！’”
我點頭：“真是震懾人心的美啊，可是特洛伊仍然被攻破了。”
“沒錯，”艾米說，“特洛伊被攻破之後，各路英雄踏上了回家的路，忒修斯卻遭受到了惡神的詛咒，他和他的船被罰永世漂泊在茫茫的大海上。據普魯塔克的記載，這條船會遭受到狂風暴雨的襲擊，卻永遠不會沈沒，只是必須不間斷地維修和更換部件。只要壹塊木板腐爛了，它就會被換掉，就這樣壹塊木板壹塊木板地換下去，直到整條船都被換過。
“現在的問題是，這條所有部件與材料被換過的船，還是原來的船嗎？如果妳說是，這條船與原來的船沒有任何相近之處。可如果說這條船已經是條新船，不再是原來的船了，那麽，它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從哪壹塊木板開始，不再是原來的船呢？
“此外，如果忒修斯曾經從船上取下壹些部件，重新建造了壹艘新船，那麽這兩艘船，哪壹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說到這裏，艾米抓住我，急切地問道：“這條忒修斯之船，就是我們身處的世界。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忒修斯船上。今天的世界，是從昨天而來的，可卻與昨天完全不同，我們是在同壹個世界中嗎？如果是，這兩個世界為什麽截然不同？規則不同，風景不同，連邏輯關系都存在明顯區別。
“請妳告訴我，這種變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為什麽會有這種開始？還會持續下去嗎？
“最終的結果，又會如何呢？”
【殘酷的青春】
等艾米問完，我慢慢地將《忒修斯之船》放回到書架上，說道：“我無法回答妳的問題，我只是忒修斯之船上的壹名船員，壹名修理工，終日奔波不息地檢查船體，壹旦發現腐爛的木板，就立即換下來。忽然間妳問我這條船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船了，我怎麽可能回答得上來？”
艾米看著我：“夏警官，可這個問題我們壹定要回答，妳說是不是？”
我嘆息了壹聲：“當然，當然，不了解這個問題，我們就無法了解此前的世界，更無法理解我們現在身處的世界。”
艾米道：“所以我壹定要看這個筆記本，即使在這個過程中，強化了這個世界的邏輯遞進，我也無可選擇。”
“是的，早在我們登上忒修斯之船的第壹天，選擇就不復存在。”我說道，接過艾米手中的黑色筆記本，“現在我們來聊壹聊這塊木板吧，這不是第壹塊，也不是最後壹塊，早在這塊木板被更換之前，船已經不是原來的船。”
艾米拉著我的手，回到沙發上坐下，看著我問道：“夏警官，妳知道我為何哭泣？因為我想起了我少女時代的幻想。”
“是嗎，每個少女都有無數粉色的夢。”我回答道。
艾米道：“沒錯，是粉色的夢。那還是我剛剛上初中的時候，迷上了少女作家吳虹的文字，我是那樣的如醉如癡、如瘋如狂，甚至不惜離家出走，只為了能夠見到吳虹壹面。可是妳知道，夏警官，我的父親和母親對我的少女心事洞若觀火，他們是有智慧的人，知道青春期少女必然要走過的迷茫之路。記得那天，我獨自壹人，手捧壹本吳虹作品的打印稿，在路上走啊走，走啊走，壹心想找到吳虹的家。可是，我怎麽也找不到，我的雙腳被磨破了，無限的委屈與失望壓抑在我的心裏，那時候，我感覺到整個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就坐在路邊哭泣了起來。這時候壹輛黑色轎車慢慢駛近，開車的是我父親，他壹直在後面跟著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少女作家吳虹？”我全力地在大腦中搜索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可是我怎麽……”
艾米說：“她死了，死的那年才12歲，是從高樓上跳下來的。”
我恍然大悟：“妳說的是10年前的壹樁舊案了吧？難怪我壹時想不起來，我曾經在警局裏的資料庫中看到過，12歲的初中女生吳虹，懷裏抱著壹束蘭花，登上了摩天大廈，在樓上長久佇立之後，喊了壹聲什麽，縱身躍下。我註意到這個案子的原因是，沒人知道吳虹自殺前喊的到底是什麽，但與她同班級的壹名小男孩曾經接受過調查。”
艾米道：“我知道吳虹喊的是什麽，當時我就站在她附近。”
“什麽？”我大吃壹驚，看著艾米，聽她繼續講下去。
艾米說：“妳要知道，那壹年我才10歲，雖然出身書香門第，每天都寫些文字，但無非是壹個小女生的幻想與青春囈語，不成體系的。而吳虹只比我大2歲，卻能夠用她的筆細致入微地將我們這代人的心境勾勒出來，她所寫的每壹個字、每壹句話，無不恰到好處地打動我的心，讓我哭，讓我笑，讓我癡迷，讓我沈醉。所以吳虹在我心裏是無法企及的偶像，所以我才渴望見到她，以圓我的青春夢想。父親是知道我的心境的，所以他不動聲色，壹直跟在我的身後，直到發現我找不到吳虹的家，他這才出來，讓我上車，帶著我去找吳虹。”
說到這裏，艾米嘆息了壹聲：“我去了，見到的卻是低矮的棚房，骯臟的環境，壹個滿口黃牙、渾身酒氣的男人，光著脊背坐在門口，見到我父親就嚷道，‘肯定是出版社的吧？媽的開那麽好的車，來找我女兒出書是不是？是就妳娘的拿錢，至少100萬，沒錢甭妳娘的廢話。’父親顯然也很吃驚，但仍然聲色不動地說，‘抱歉，不是出版社的，這是我女兒，她喜歡吳虹，崇拜吳虹，想見壹見她。’那個男人往我腳上狠狠地吐了口痰，叫嚷道，‘粉絲不能白見面，老子操出來的女兒，憑什麽給妳們白看？合影拍照5000，簽名2000，只見面也得500，少壹分也不行。’”
艾米接著說：“我父親真的付了錢，為了我，為了他的女兒，父親可以做任何事，成為學者讓女兒崇拜，又或是到棚區給壹個殺豬的女人洗腳搓背，他都不會猶豫壹下，因為他是我的父親。父親付了錢之後，那個男人沖屋子裏喊了壹聲，‘丫頭，快點妳娘的出來讓人看壹下，我可明白地告訴妳，明天妳要是再寫不出來的話，就幹脆爬到樓上自己跳下來死去吧！老子養了妳這麽大，連錢都掙不來，妳還活他媽的什麽勁！’
“隨著男人的斥罵，吳虹出現在門前，壹個瘦骨伶仃、滿臉驚恐的少女，與我心目中的天才少女作家完全不壹樣。她出來後，用沙啞的聲音問我們，‘是出版社催稿的吧？我真的寫不出來了，蘭花盆被人拿走了，求求妳們放過我吧……’沒等她說完，那個男人已經吼叫起來，‘寫不出來就去死！老子不想再浪費糧食養著妳這個廢物！’斥罵後，男人拿著父親給他的錢，興沖沖地走了。瘦骨伶仃的吳虹沒有再看我，而是走到門邊，捧起壹束已經枯萎的蘭花，壹言不發地往前走。父親很是擔心地看了看我，而我處在夢幻破滅的崩潰狀態中，不由自主地跟在吳虹身後，也壹直往前走。”
說到這裏，艾米失聲哭了起來：“沒錯，夏警官，我看著吳虹走到樓上，聽到她壹聲喊叫，而後縱身跳下。她居然有那樣不堪的壹個父親，這個結局似乎無法避免。可是夏警官，妳知道吳虹跳樓時，喊的是什麽嗎？”
“喊的是什麽？”我問。
她喊的是：“葉麗姐姐，我來看妳了！”
我騰地壹下跳了起來。
